“陛……陛下,老奴来服侍您了。”
苍老的声音戳破了他的身份,白瓷托盘落在方桌上,清脆的响声叫人心惊肉跳,于黑夜里不断回响。
曹福忠嘴上说着来服侍允康帝,实则在放下玉碗后就弯腰屈膝地跪到了谢慎言身后。
谢慎言拍了拍手,五花大绑的一团活肉咕咚一声滚了进来,震得脚下土地一抖。礼部尚书刘衡咽了咽口水,将磕在肉上的痛意吞回了腹中。
允康帝吊着一口气,挣扎半晌翻不过身来,陆潇看着他道:“是礼部的刘大人。”
谢慎言快步走到陆潇身旁,静静地欣赏着允康帝惊恐的面容,笑道:“裕王,你对这个场景熟悉吗?”
裕王,是允康帝登基前的封号。由于嫡长子碌碌无为,先帝迟迟未立嗣,不愿将江山交到庸人手中,其余诸位皇子各显神通,斗了个你死我活。
嫡长子庸碌,二子与他一母同胞,也是个不成器的。三子裕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实则工于心计。四子敬王颇为受宠,肖似先帝,切切实实是个骁勇善战的。五子表面依附于长子,暗地里却也在谋划着。六子年纪尚幼,不足十岁,躲在母妃怀里看这几位兄长争斗。
边疆战事吃紧,四子敬王领命带兵,险些在关外断送了性命,敬王凯旋后得了先帝嘉奖,一时间风头无两。彼时嫡子大势已去,然敬王无心夺嫡,自请戍卫边疆,当年先帝偶得妙手调理身子,硬是又撑了一段时日,储君之选更为扑朔迷离。
好景不长,圣手能勉强续命,却做不到延年益寿。先帝病危,敬王匆匆赶回长安,而圣旨已然颁下,由朝中老臣亲眼见过,确是盖上了玉玺,认定三子裕王继位。
谢慎言亲自将刘衡双手松绑,两腿与桌腿绑了个严实,僵硬地坐在了桌前。曹福忠双膝酸软,几乎连跪都跪不住,颇有几分重量的玉玺自半空抛到了他怀中。
“裕王,现在还是记不起吗?”
允康帝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嘴里呜咽着胡话,凹陷的眼眶里淌出一行血泪。
“是不是还少一个人?”谢慎言不为所动,嘴角噙着笑意,接着道:“林太医若不是有一身医术,何尝能在目睹了你的丑恶嘴脸之后存活于世?可惜逝者已矣,活生生的林太医我是带不来了。不过没关系,有人会代替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够了。”
陆潇冷声制止他,垂眸看向榻上行将就木的皇帝,道:“事事总是未必如人所愿,我爹救了他,在你这里唯有丧命这一条路可以走,你杀了那么多人,还能否记得林家这一桩小事。他谋划了这么多年,临到末了将我拉进了局中,在我知晓身世后,又见过你三面,前两回连克制眼中的恨意都难于登天。
我总是在想,你已是将死之人,我即便痛打落水狗,也得不到一丝报仇雪恨的快意。这让我很茫然,直至今日我忽然想通了。现今我只想最后问你一句,时至今日,你仍然坚持当初没有错杀过谁吗?”
哆哆嗦嗦的老者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拒不回答他的话。
帝王之心欲壑难填,谁也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是后悔还是忿恨,是悲哀或是麻木。
谢慎言一声嗤笑,转身立于桌前,苍白的手指抽出一杆笔,亲手递给了刘衡:“你呢?还记不记得二十六年前在此处写下了什么?”
一道单薄却极具压迫的身影落在他面前,刘衡牙关打颤,双手按着玉轴,绣着祥云瑞鹤的锦缎缓缓现出全貌。浑身上下已被汗湿,刘衡接过那杆狼毫笔,提笔将洁净的赭石色绢布染上墨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染疾已久,夙夜兢兢,既立元储,然不曾侍疾,不恭不敬,有违祖制。朝政不可久旷,长子慎言,天资聪颖,恭良谦逊,敬遵孝悌,监国有方,兹改授册宝,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布告天下,咸始闻之。允康二十六年八月初七。”
曹福忠跪着在圣旨一角盖上了玉玺印章,允康帝连起身都困难,谢慎言含笑立于床前,捧着圣旨一字一句为他念了出来。
“你以为我会如法炮制你的行径吗?”谢慎言脸色剧变,骤然将撕裂掌中锦帛,几片碎帛洒落在薄毯上,一地凄凉。
谢慎言的笑意有些扭曲:“你的宝贝儿子暂时是回不来了,最迟这几日朝臣必定会上奏请我摄政,还得多谢他的虎符,叫我能够更名正言顺地坐上那把椅子。事成之日便是他归来之时,想必他眼见大厦倾颓,心中滋味一定不好受罢。”
允康帝如同濒死的游鱼,大张着嘴呼气吐气,耳边嘶哑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
“消失多日的太子领了一路人马回来,到时他若是带兵进宫,那便是……谋反。”谢慎言愉悦道:“你说,我该不该留他一命?”
陆潇紧绷着神情,不料允康帝此时已然昏了过去。
谢慎言啧了一声,转向陆潇道:“多无趣。”
陆潇脑中很乱,还没忘记他此行进宫的目的:“前尘恩怨即将了断,与你有仇之人悉数得了报应,拿捏宁府也是指日可待,宁淮一向天真,你擒他做质毫无用处,不如将他放了吧。”
“你怎知我当他是质,而不是旁的?”
珠帘后缓缓走出一人,谢慎言抬眼道:“小舅舅,你同他说话罢。”
陆潇绷着的情绪陡然倾泻,默然立定于原地,一声“哥”生生咽了回去。此刻他居然还有心思在想,若是他唤了这一声哥,谢慎言可是吃了好大的亏。
荒凉夏夜,温肃无形地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于一丈外停下了步伐,轻声道:“潇儿,我似乎又做了一件教你难过的事情。”
陆潇皱眉,下一刻便被蒙上了双目,眼前一片漆黑,只闻温肃冰凉的声线在同他说着话。
“你久久不归,齐家小子在宫外备了马车守候,我便将他捉来了。你若是想同他见面也是可以的,我的目的原不是他,只消齐策有一分爱子之心,我便在这殿里等候瓮中捉鳖。”
长路迢迢,陆潇在他手下全无招架之力,蒙目束手被送至了宫中一处暗牢。从数级台阶走下,跌坐于枯草之上,锁链缚住玄铁栅栏的清脆响声在夜里无处遁形。
“齐知予……”
陆潇手脚皆被束缚住,借着手肘几分力在地上爬行,一遍一遍地唤着齐见思的名字,直至温热的触感侵袭而来,熟悉的声音响起。
“聒噪得很,别乱嚷了。”
陆潇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叫你别来找我吗!”
倒是没人捆住齐见思的手脚,他昏昏沉沉地被陆潇叫魂似的喊声唤醒,摸黑将人揽了过来,解开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以及碍事的麻绳。
陆潇余怒未消,对着他碎碎念:“……现在好了,你我都被困在这黑漆漆的牢里,宁淮没能救出来,还将自己折进去了。”
齐见思按着他的后脑,低声道:“你想如何,又要休了我?”
“……”陆潇气短,撇过脸闷不做声。
“你我彻夜不归,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父亲,他必定会前往宫中与他二人交手。”
陆潇一个激灵,点头道:“是!”
他将进宫后的所见所闻悉数转达给齐见思,听完后齐见思眉头紧皱,却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放心吧,宁淮暂且不会有危险。你我应该同他一般,只是不知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将父亲关起来,亦或是……”
陆潇打断他的话:“没事的,伯父不会有事的。温肃一直坚持说伯父罔顾黑白,抄了侯府,我与伯父相处不过几月,你与他父子一场,难道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几欲追问齐策当年之事,始终开不了口,将难题抛给了齐见思,然齐见思亦是铩羽而归。
齐策一心不愿叫他二人多虑,与谢温二人会面,即便不为了自己,也会考虑齐见思的安危,当年之事定将水落石出。
环在他身后的手臂紧了紧,齐见思轻声道:“但愿天亮早些到来。”
外头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嘀嗒嘀嗒,打湿梧叶,时至天光乍破,仍是瓢泼不减。
地牢内黑灯瞎火,四壁极为潮湿,陆潇打了个呵欠,摸着壁面道:“是不是下雨了?”
他二人一夜不曾合眼,齐见思还好,陆潇起先在殿内站了许久,现下困得眼皮打架。齐见思扶着他的后颈,让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怀里,道:“应该是。”
陆潇硬撑着不叫自己睡着,翻来覆去说了好些话,说到最后都不知所云了。
“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现在就只会折腾我……”
“是吗,那我怎么记得有人曾经抹着眼泪要嫁给我?”
陆潇张牙舞爪地堵住他的嘴,这事还是齐夫人抖落出来的。小时候阿娘牵着他的手去齐府,沈薛二女在齐府后宅逗弄着爱哭的小林琢玉。齐见思彼时已经快六岁了,齐夫人派邢娘子去唤他,让他来同弟弟一起玩。齐见思那会儿多半都在书院,见倒是见过陆潇,不过是更小时候的事了。
不愿哄小孩子的齐见思不情不愿地从房里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就扑进了他怀里。打小就是个冷脸的齐公子愣住了,低头看着小孩儿粉扑扑的脸颊,推开也不是,抱住也不是,下一刻便听见陆潇奶声奶气道:“齐姐姐,你好漂亮,以后嫁给小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