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潇!”
齐见思面容沉静:“不要动怒,我没事。”
他隐隐使了个眼色,谢慎言此时的心境绝非正常,莫要同他据理力争。
殿内静下来了。
谢慎行的闷声,拳脚声,聒噪之声悉数消失。谢慎言脸色一变,扭头看向身后。
——一支杏花缠枝金簪,直直地穿进了宁贵妃的喉头。
“母妃!”谢慎行呆滞地跪在她身前,眸中血丝密布,几欲泣血。
她轻抚鬓发时,这支素净的簪子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袖中,她一直在等,终于等到了这大好时机。
“行儿,你为何不听话。娘教你莫要顾及宁家的人,难道娘不姓宁吗?你不该受这些人摆布,更不该为了任何人受苦,行儿,记住了吗。”
冷淡的声音渐而微弱,虚无的意识剥离脑海,宁贵妃轻柔的眸光流转至一处,落在陆潇的一双眼睛上。
许多年前,一束白绫悬在了中宫横梁之上。
许多年后,谢慎行同样目睹着自己的母亲自裁于面前。
谢慎行眼眶通红,但也仅仅如此,他不会在此处落下一滴眼泪。
恍惚间数年前的景象重叠在了今日,谢慎言一阵头晕目眩,定定站稳脚跟后,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足足笑出了眼泪来:“宁妙容疯了!她疯了!”
听见生母的闺名,浓郁血气从四肢百骸倒涌于天灵,谢慎行已直起身,一脚踹地这疯子嘴角溢出了血。谢慎言不以为意,屈起食指,拭去星点血渍,前俯后仰地笑道:“你们愣着做什么!二皇子方才弑母,现在又想杀害兄长,还不将他就地制服!”
此刻齐见思已挣脱手上束缚,并解开了陆潇身上的捆缚,两人心照不宣地退至珠帘后,往地下暗格而去。
谢慎言心有魔障,决不可叫他继续疯癫下去。即便是遭人口舌,陆潇也已下了决定,必须先去搬宁渡的救兵,他与齐见思再去一一拜访朝中重臣,魏相、崔太傅、忠孝公……信也好,不信也罢,他手里这封密诏,今时今日必须得叫它重见天日!
既是兄弟又是死敌的二人正在僵持,陆潇于帘后悲愤交加地往前走,瞬息间一团宣纸滚落于他脚下,惊得他一哆嗦。
此处还有旁人!
陆潇低头拾起纸团,齐见思循着轨迹望去,骤然捏紧了陆潇的手。
陆潇来不及摊开手中这皱得不成样子的纸张,目光便已随着追了过去,这一看,教他的一颗心绑上了沉沉巨石,口中迟迟发不出声音来。
锦蓝华服染血,将谢慎行的一袭衣袍浸成了墨黑,疯子倒是聪明,知晓自己不是谢慎行的对手,又不愿让他早早地倒下,便命侍卫除去佩刀,皆以肉身应对。四个侍卫俱是不言不语,拳拳都往要害处落下。
谢慎言噙着笑,注意力悉数倾注在奄奄一息的谢慎行身上,不曾发觉一丈外的屏风后,一雪白少年正冷眼看着这一切。
任何人瞧见,都要怜惜地上的青年着实是狼狈万状,而这恰好顺了谢慎言的心意。他抬手屏退侍卫,向前走了两步,道:“论拳脚功夫,你还不算太废物。”
谢慎行连指尖上都布满了鲜血,在谢慎言看不见的地方,费力地朝前方摆了摆手。
“疼吗?疼就对了。凭什么你就可以永享安逸,而我却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过上整整二十三年!”
他终于吐露出埋藏已久的忿恨,长久的不公磨灭了谢慎言最后的清明。谢安是罪魁祸首,因他获利的每个人都是一丘之貉,让他给谢慎行一条生路,绝无可能。
“斩草除根,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比谢安要更能感同身受。若是今日不要了你这条命,再长出一茬草来,岂不是作茧自缚。”
炉鼎内香烛燃尽,垂下香灰碎屑,谢慎言在心中道:“宁淮,切莫生我的气。”
他甚至可以依着宁淮的,留宁渡一条命,却是必须要杀谢慎行的。
先是从言语□□到身躯,□□完了还要了这对母子的两条命。
谢慎言这一场戏演得教人叹为观止,眼见着他忆起在弋阳府的那一夜,再一次提起了那柄弯刀,目光阴沉,忽地往一旁扫了一眼,惋惜道:“他俩跑了,你看,如今再没有能救你的人了。”
陆潇抚平纸团,上书:“我有打算,切勿妄动,宁淮。”
作者有话要说: 盒饭X1
第69章
他的双脚仿佛长在了原地,深深地嵌进了泥土中。
宁渡一直叫他临摹齐见思的字,写了这么些日子,现在倒真是有三分形似了。陆潇死死地攥着字条,额间冷汗钻进衣领,流过皮肉。
他有什么打算?
陆潇犹豫了三下,抬起头时对上了宁淮温和的眼神,嘴唇蠕动,似是在唤他的名字。
“阿潇。”
锋刃无情,银光一闪,扎进了雪白的衣衫里。
间不容发之际,宁淮欺身扑在谢慎行身上,刀身洞穿他瘦削的胸膛,露出的刀锋悬在了他与谢慎行衣襟间的缝隙之中。
他这一刀使了十分的力,衣袖带风,出手便收不回去了。
宁淮宛如钉在刀背上,一袭素白衣衫往下滴血,飞溅的血珠淋在谢慎言微张的口唇上。
陆潇的眼泪扑簌落下,他张嘴想要喊宁淮的名字,发出的却是悲鸣的哭声。没有人比他看得更真切,他亲眼见着宁淮最后唤了一声“阿潇”,便有如飞鸟翱于天空般冲了出去,衣角擦过谢慎言的腰际,与此同时,弯刀亦披荆斩棘地往前送去。
刀柄还握于谢慎言掌间,陆潇踉踉跄跄地伏跪在宁淮面前,攥住了他滚烫的手心。
话语声被哭声吞没,陆潇瞳孔放大,胡乱道:“我错了,我不该犹豫的,小淮,你别乱动,我去找人,我去找太医……”
“阿潇,”宁淮手指微动,勾住他的指尖,轻轻道,“笨死了,不许哭了。”
一团一团眼泪低落在血衣上,陆潇止不住地颤抖:“我不哭了,我不哭了,齐知予……齐知予,你快去找太医……”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去云州,我与齐家哥哥给你送行……我同你说了什么话。”
“阿潇,不要忘了我,也不许有更好的朋友……”
陆潇拼命摇头,泣不成声:“不会的,不会的,你还要日日缠着我,同我去庄子泡温泉,去凤栖湖的画舫吃酒!”
宁淮另一只手虚虚搭在谢慎行腰侧,清亮的声音失去光彩,微弱成一线,缓缓道:“爹爹做了错事,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要教宁府所有人同罪论处,我也姓宁,若因为你、做了许多不该做之事,便能捡回一条命……”
“那这条命,合该赔给表哥。”
谢慎言宛如被火灼了般松开刀柄,跌坐于地,嘶哑道:“宁淮,你算计我!”
他原是后脑对着谢慎言,一动也不能动,此刻悄悄翘起了唇角:“……彼此、彼此。你若是,仍旧执意要夺表哥性命,那我就、咒你……永世不得心安。”
十年前在宫中迷的路,本就是旁人编制的一道网,他却因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很久以前,宁淮就没有想过要苟活于世了。
血迹渐渐干涸,凝结成斑驳的深红硬布,红润的脸颊失去了血色,紧紧攥在陆潇手心的五指脱力,直至再无一丝暖意。
宁淮原是个圆润可爱的少年,不知何时也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他的笑意散去,上眼睑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忽地意识到,他还没有同眼前此人说上一句话。
于是宁淮凝了凝神,凑在谢慎行的耳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表哥,对不起。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我乖巧一些,不在宫中胡乱走动,如今会不会有所改变?
若是当年你能早些发现走丢的是我,若是……
情之所系,本就是阴差阳错,由不得人追悔。
神像裂开了缝隙,虔诚的信徒窥见内里的尘泥,恍然发觉这座神像不过是空塑了一层金箔,难怪他说,我渡不了你。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谢慎行眼见神像崩塌,猝然笑了起来,宁淮胸前的血溅了他一身,两人上身贴合处黏黏腻腻,谢慎行胡乱抹去指尖血迹,轻轻伸手环住了陷入沉睡的宁淮,呢喃道:“小淮,我找到你了。”
扣着宁淮后腰的手猛一用力,洞穿胸膛的刀锋往前送了一寸,直直地扎进了谢慎行的胸口。
谢慎言怒目而视,疯了般爬起来,嘶吼道:“我不会教你们死在一起的,不可能,不可能!”
扶着门框的老太医两条腿都软了,打着颤问道:“齐大人,现在、现在该进去吗?”
齐见思擒住陆潇双手,将六神无主的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沉静道:“太医来了。”
“宁淮还有救对不对,他还活着对不对!”陆潇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掐着齐见思的腕子问道。
齐见思心中不忍,温声道:“先让太医看看。”
连微弱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了。
“太、二殿下未伤着心脉,刀锋稍稍往左偏了些,下官……”
谢慎言静下来了,怔怔地望着地上一处,道:“救!为何不救!他想同宁淮一起死,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