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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棠花未眠[1] (当年海棠)


  顾寒瑞手里拎着纸袋,一看白文卿,笑着把他从西餐厅前拉走,又朝他举了举自己手里拎着的硬纸袋:
  "来买泡芙巧克力吃?诺,这里都有,我请先生吃。"
  白文卿不好意思,还是要自己去买,顾寒瑞笑:
  "也不白请先生吃,我和先生认识这么多天了,都是朋友,先生请我去家里坐坐?这一袋东西,算是我登门拜访的见面礼。"
  怕他不答应,又补了一句:"这天色还早,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就去先生家坐坐,看看书聊聊天,嗯?"
  白文卿一点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好。"
  顾寒瑞跟在他后面走着,心想这猫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防人啊,小蠢猫,被人盯上了也不晓得。
  到了住处宅子前,白文卿拿了钥匙开门,推门进去,只见一树桃花嫣然,桃树旁还有一棵树,枝繁叶茂的,鼓了许多花苞,却只有一枝花开独秀一一是白海棠。
  色白如春云、夏絮、秋霜、冬雪,是洗褪胭脂,缟衣妆就。
  顾寒瑞走到那棵树前,看得诧异,望定那一枝花开海棠,问一旁白文卿:"先生院子里种海棠?这株还是白海棠,少见得很。"
  白文卿也微微有些诧异,"不是我种的,这房子我一年前买来住,那时候没有开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今天才知道。"
  顾寒瑞看着那白海棠笑:"诺,倒是应景,碰巧了,我借花献佛罢。"
  他整个人微微斜靠着,半倚在尺来宽的树干上,晚风吹拂中,一树的海棠枝叶簌簌作响,黄昏日落的颜色漫漫弥染开来,绘着他脸部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不清的、暧昧的晕黄昏光。
  自这暧昧昏光中他伸出手,两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夹住那第一枝花开海棠,带叶花枝缓缓被他拉至眼前,花影重叠间遮住含笑右眼。
  左眼一挑,眉梢眼角俱是春意,他和他只隔着这一枝丫海棠的距离,还不到半尺远,在这恬静黄昏,昼与夜的界限模糊之际,暧昧昏光中,只听见他问:
  "我把它折下来,你要不要?"
  白文卿一听炸了,惊呼一声:"开什么玩笑!这是我院子里第一枝白海棠!"
  说着他就使劲抓住顾寒瑞夹住海棠的那一只手,生怕一个没防备顾寒瑞就真给折了,又心疼又埋怨道:"放开,放开!"
  顾寒瑞:"……"
  他并未放手,任由他抓着他手背,"那再过些时候,等花开满了,我再来摘一枝,你要不要?"
  "你怎么总想着折花?留着多好,你把花折下来,过不多久它就死了。"
  "……不要?"
  "不要,你这人真奇怪,这花本来就在我院子里,你折不折不都是我的么。"
  "我借花献佛罢了。"
  白文卿摇摇头:"我不要。"
  顾寒瑞松开两指,花枝乱颤着一下子弹开,白文卿松了一口气,放开抓住顾寒瑞的手。
  顾寒瑞还是倚在树干上,把右手垫在后脑勺儿,眼睛里是打碎一片细碎粼粼的光,这一双勾人的眼睛看向白文卿,漫不经心地开口:"白先生刚刚叫我想起一句诗。"
  "什么诗?"
  "莫怪海棠不受折,要令云髻绝尘缘。"
  他就不信他不知道。
  顾寒瑞倚在树干上,一时间真是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其实他到底喜欢他什么?是第一眼见他时候的那温良无害的模样儿,眉目中嵌入了一池忧愁,带一点孤冷凄惶?
  也许是罢,因为看惯了这姹紫嫣红开遍的繁华,所以断壁颓垣式的荒凉乍一出现,就特别地打动人心?
  那么,他是只心悦他的荒凉么。
  不,不,顾寒瑞抽了支烟,低头思索着,啊这一只叫人心神不定的蠢猫。
  猫是任谁都想逗的,若只是喜欢……他大可和以前一样,用了手段引诱他就范就是一一不是逼迫,因为猫是不能逼的,只能引诱。可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风流子弟和端庄良人动情总是不一样,风流子弟动情,一定束手束脚地含蓄,一下子变绅士,一点点肢体接触都觉得是亵渎,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端庄良人动情,一定平添几分勇气,纵然惯会低头脸红,也一定忍不住朝你进一步。
  真是两方角色各自凭空转换了,潜移默化?也许是罢。
  那么,他是有点爱上他了?
  他到底是只爱一个人的荒凉,还是全部爱了这个人?假若这猫一身繁华,他还爱他么?
  一时间真是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直到手中烟燃尽烫了手,他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大步向院门走去,留下那一脸莫名其妙的猫。
  顾寒瑞出了门,一个人走在晚风中,思来想去,有些不忿。
  只爱这个人的荒凉也好,全部爱了这个人也罢,归根结底是爱了的,但那猫,有一点点喜欢他?
  从来都不曾主动靠近他过,毫不设防地带他回家,不过是拿他当朋友!他撩拨试探的那些话,他也只当他闹着玩儿。
  闹着玩儿!
  朋友和朋友之间闹着玩儿!
  但他怎敢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喜欢?这猫没心肠,一旦拒绝,从此这条路就算堵死,他还在等他动情,怎么敢一本正经就说喜欢?
  何日能等到这猫生出点情肠来?抽着烟,顾寒瑞不住地想着。
  晚霞的颜色渐渐漫上来,黄昏日落,影子被斜斜拉长,抬头看向天空,能看到一颗放光的星子。
  这是长庚星,也叫启明星。
  它有时是昏星,有时是晨星。
  黄昏后出现在西方天空,就叫长庚星;黎明前出现在东方天空,就叫启明星。
  其实是同一颗星子。
  这一颗星,既隐喻死亡,又象征复活,是全天中除太阳和月亮外最亮的星,犹如一颗灼灼耀眼的钻石,古希腊人称它为阿佛洛狄忒一一爱与美的神。
  

  ☆、许导演

  三月末,商会会馆。
  中国人讲究一个抱团,这会馆的性质含义也大概就是如此,它是供同乡或同业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论地的地方,由各人出钱集资盖建,建成后还要各自出些钱作为会馆公款,将来预备着,好举办什么活动。
  每月里日子不定,大概是月初、月中、月末那会儿,商会之间都要来到会馆齐聚,少不了费上几许公款,花上些钱,再搭了戏台子请上些人上台唱戏。
  这是规矩,大伙儿看看戏说说笑,为的是促进商会之间的团结。
  今日里是三月末,张可欣要主演的电影临近开拍,张会长便趁着这月末会馆唱戏的机会,把电影导演给请了来。
  当然,他也没忘了请顾寒瑞。
  台上戏是南西厢记的听琴一折。
  闺门旦崔莺莺唱介。
  锦中拍:
  这的是令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动,感怀着断肠悲痛。
  这一篇与本宫始终不同,一字字更长流水,一声声衣宽带松。
  别恨离愁,翻做一弄,越叫人越知重。
  ……
  一折罢了,又应着四月海棠花开的景,清唱了一首元散曲。
  [仙吕]翠裙腰:
  莺穿细柳翻金翅,迁上最高枝。海棠零乱飘阶址,堕胭脂,共谁同唱送春词?
  ……
  顾寒瑞坐在木椅上只顾抽烟,忽然旁边响起咳嗽声,扭头一看,原来是那电影导演,他似乎是闻不惯烟味,又不好叫顾寒瑞把烟掐了,只好自个儿捂着嘴咳嗽起来。
  食指弹了弹烟灰,顾寒瑞咬着烟看着这电影导演。
  他不过二十来岁,留着长发,全部向后拢着扎起来,是一般艺术家的做派,胡子拉碴的泛着青色,一身灰黑色衣衫外套。
  他的脸泛着些苍白,阴郁的眼神,看人的时候显得很冷、很凉薄,他嘴唇也是薄的,坐在那里的时候,像被遗弃的一尾鱼,有那么一点"颓废诗身"的意味。
  他和那只猫不一样,猫纵然荒凉,可身上还是带着暖意的,鱼不一样,鱼是彻骨的荒凉,细密的鳞片寒冷又固执地覆在身上,每一片鳞片都有着他的骄傲。
  张会长端着酒杯过来,给这尾鱼敬酒,嘴里称赞着:"许导演,这电影马上就要开拍了,可欣她有什么地方不会拍不会演,您多教教!啊,啊……"
  这青年导演其实不喜欢喝酒,但还是举起手中酒杯,没办法,谁叫面前这人是自己这部电影的投资商?
  玻璃酒杯碰在一起,声音大得有些刺耳,许导演注意地看了杯壁一眼,疑心那里裂开一条缝,其实并没有,裂开的是一尾鱼的鳞片。
  酒喝下去,张会长问他:"许导演,这第一场戏什么时候拍啊?"
  青年抿了抿嘴唇,"可能要晚些时候再拍。"
  "啊?怎么?"
  "第一场是拍女主角站在门框旁的戏,"他一说到电影,话就不知不觉多起来了,神情也放松得多。
  "照剧本,旁边该有一株开花的海棠树,镜头要把花也拍进去,我本来想拍红海棠的,可是你知道,红色的东西一拍,在电影上就变成了灰颜色了,拍出来不好看。"
  "白海棠拍出来就不错,至少不是灰色的,可惜白海棠少,我一时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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