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桌相对,韩子平还能闻到对面男人身上散发着的一股甜腻大烟味。
这对面男人一脸得意,开口道:"我有一件新鲜事儿,要卖给报馆里,您买是不买?"
韩子平笑:"你不说什么事情,我怎么好决定买不买呢?"
对面人一脸自得,"您买了下来,不亏!"说罢又凑近一点儿,压低声音:
"那个红盐你知不知道?就是铁宁先生他老婆,听说铁宁是个诗人?哼,文化人又怎么样?他老婆和老子睡了!"
韩子平一惊,忙打断他话头,起身把他往一间隔室里带:"去隔室里说罢。"
到了隔室,这男子又拿起谱来,一脸的故作姿态,慢慢开口道:"我就先透这么个底,不能全给抖落出来喽!您看看这个新闻要不要,啊,要是不要呢,我去别家卖去!"
韩子平皱眉,忍着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这新闻你之前去别家说过没?"
男人一瞪眼:"当然没!谁不知道玉堂梦是这里最大的创刊,我当然先拣钱多的地方来。"
韩子平听了,兀自松了一口气,和男人商量着:"你看看,要开个什么价儿?"
对面人伸出三个指头:"最少这个数!"
韩子平二话没说,拉开隔室桌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封银元来。
这一封银元是把几十个大洋摞在一起,用红纸封了,卷成一卷,包裹成圆柱体的样子。
韩子平把手上那一封银元递给他:"给,这一封银元里一共五十个大洋,这就买断了,多的二十块,算是你封口费。可事先说明,这新闻你要再去别家报馆说,就是你坏了规矩,要抓去见军爷说理的。"
男人那双小眼睛一下子放起光来,真有点"暗红尘霎时雪亮"的意思,他忙不迭接过这一封银元,喜笑颜开,拱手道:
"哎!这我知道!收了钱就得守规矩,您大可放心!"
一封银元笼进袖子里,男人笑眯眯道:"我再接着给您说,那晚呀,我去烟馆……"
韩子平不耐烦打断他:"行了!我没兴趣听,你收了钱管住嘴就行,拿了钱就赶紧走吧,要是敢去别家再说道,小心拉你见军爷!"
"啊?……"这男人愣住,彻底傻眼了。
不要这新闻,给他一封银元做什么?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韩子平已然拉开隔室门,喊:"小林!把这位客人请出去!"
"哎!"小林忙跑过来,把这男人请下了楼。
☆、红海棠
民国十七年,新历三月二十一日。
节令春分,海棠花开。
火车站。
一个女子站在月台,一身青布色旗袍,颜色带点蓝,前襟衣上顺着盘扣处斜斜开了一枝红梅花,是用苏州绣法绣的。
她手上戴一枚戒,穿着高跟鞋,口红亮汪汪地涂在唇上,是玫瑰茜红色,神情有些忧郁,十指涂了蔻丹美甲油,身边还有两位男子,像陪伴她似的。
大皮箱子本来想放在地上,但那位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不放心,担心会被什么人跑过来顺手抢去,这年头里,火车站附近的贼民是很多的。
于是就替她拎在手里,箱子沉甸甸的,和送别的心情一样。
旁边另一个穿西装的男子看了,只一言不发地把皮箱要过来,对这戴黑框眼镜的男子说:"我来罢,你气力小。"
争执不过,西装男子干脆一把夺过皮箱子,拎在手里。
民国时期,火车站不兴预定票,只头等车厢和卧铺车厢除外,然而预定时效最长也不超过两天,这里算是小站,只在火车即将进站前一小时才开始售票。
买票的人多,时间又紧,挤来挤去,买票的时候是会很辛苦的。
但这女子并未承受这一份辛苦,票是她丈夫替她去买的。
她等在站台,犹豫着要不要在上车前买份熟食卤肉之类的一一好在火车上吃,但又听说近来火车餐改善了许多,中西餐都有,就是有些贵。
这女子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买份熟食来,附近卖熟食的小贩很多,都是专门在火车站附近卖。
女子刚要去喊一个小贩过来,忽然看见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过来一一是她丈夫。
她忙用手帕给他擦汗,问:"票买到了?"
男子点点头,把两张票递给女子,又伸手对拎着皮箱的男子说:"唔,多谢,淮宣,给我罢,箱子重,拎着很沉的。"
徐淮宣笑:"我也只是拎了一会儿,刚刚都是文卿拎。"
铁宁大笑,拍拍白文卿的肩膀:"也多谢文卿兄!"
正说着,忽然看见站台后面花影重叠,口中"咦"了一声,奇怪地对众人说:"你们看,这站台后面何时种了一株海棠树?"
众人回头看去,果真是看见一树海棠花开,色红极甚,如胭脂点点燃,于是稀奇道:"还真是,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株树?"
铁宁拍手叫好,"好!好!海棠是百花之尊哩,我忍不住要借前清龚自珍的诗,来歌咏一番了。"
说罢,他便念道: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人但赋伤春诗。
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酒来赏之。
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
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
又念: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
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
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
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
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
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瞑目观赏尤神驰。
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
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常是落花时。
……
待到铁宁念完,红盐微微笑着,"你念得太明快了,这首西郊落花歌倒是有些悲的。"
铁宁笑:"你不知道,有的人就惯会用诙谐语气来诵悲歌的,文卿他就不一样,悲歌面前,他总诙谐不起来,假若五十年后,我和文卿他到年老了,一同写起回忆录来,哈!你看看,我写得一定比他有趣。"
说着又笑:
"五十年是很长的,到时回忆录里各自写上创作的诗歌小说目录,数一圈下来,我的作品目录一定比他多,因为诗歌是可以很短小的,文章就不行,字总要多些。"
红盐笑道:"咦?五十年这么久,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也许有一天你封笔,不再写了呢。"
铁宁笑道:"怎可能!除非我死了,才不再拿笔写。"
红盐一听就唾一声,笑道:"呸!不许说死,你呀,一定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徐淮宣也笑:"诺,五十年以后不是民国六十七年?算起来那年该是1978年,我要是写回忆录,一定把唱过的折子戏名字都写上,和你们比一比目录!"
"哈哈……"
众人都笑起来,离别的感伤气氛也在欢声笑语中减去了一些,站台后面一树海棠,铁宁看着这满树红胭脂的颜色,遗憾起来:
"这是红海棠,看颜色倒比白海棠好看,不过物以稀为贵,白海棠极少,所以比红海棠受珍重得多,其实红白两色都好,就有一点,海棠为百花之尊,可惜无香。"
红盐微微笑起来:"海棠无香么,这里面有个典故……"
"什么典故儿?"
"你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我不过常写诗罢了,像文卿作文章的,或许才晓得。"
白文卿在一旁听了他们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写文章也不写到花花草草的,就写了,也是一带而过,哪里又查典故去。"
红盐倒诧异:"咦?你们都不晓得?不过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典故,偶尔一天听人讲起的,这人说,海棠无香,意味着……"
突然轰隆隆的声音响着靠近了,火车票上没有印座号,都是靠抢,晚了就抢不到座位,只能一路上站着。
红盐急促地"哎呀!"了一声,推着铁宁上了火车,火车轰隆隆地又开走,大块大块的白色蒸汽随着远去,像一朵天上的云。
白文卿和徐淮安站在月台,望着飘然而去的远处云朵,心里一阵怅然若失。
那典故终究也没听到,不过也不是一定要知晓的事情,站台上的两人望了一会儿云,在萧瑟的晚风吹拂中,慢慢踏着步子,离开了车站。
铁宁走之前还说:"以后总会再见面,再见!"
大概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哄他们,谁知道他为什么发了狠就要去北京?以后到底回不回来?不回来倒可惜,平白给北京添了一位诗作家。
☆、启明星
徐淮宣与白文卿两人走到一段十字路口就分开,各自回到住处去。
白文卿一个人顺着回住处的路走着,半道上路过西餐厅,刚要进去买点东西,迎面就撞上了顾寒瑞从里面推门出来。
他今天没穿军装,一身卡其色修身风衣便服,风衣很长,衣服下摆离脚面才几来寸,腰间束一根腰带,这一身穿着很潇洒写意,没有一般长衫长袍给人的那种萧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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