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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棠花未眠[1] (当年海棠)


  说着他的语气变得忧郁起来:"怎地到了这般田地唉……不说了,孩子,你是做什么的出手好大方,我去别人家,最多讨得三碗米。"
  老者没有说他有时还会被人轰走,一粒米都讨不到的故事。
  白文卿嗫嚅着,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写文章的。"
  "哎!"老者叹一口气,念道:"你我皆是读书客,斯文一脉投机缘……"
  这是温凉盏鼓词里面的句子。
  老者半闭着眼睛挑一挑眉毛,说道:"我平时也摆摊算命,你要不要算一卦"
  白文卿笑了笑,"听人家说二十岁之前算命才好,我过了二十了。"
  老者一摆手:"十年一步大运,过了岁数也算得。"
  白文卿便报了生辰八字。
  这老者嘴里念念有词,"……九月廿九生,交节即消,已交十月算命……"
  半响,老者叹道:"你命里有三大灾。"
  "哪三大灾"
  "一死别,一生离。"
  "还有一灾呢"
  "平地惊起万丈波。"
  白文卿不懂:"我只做文章,难道也惹得来灾祸"
  老者笑一笑,摆摆手:"我乱算的。"他看一眼白文卿身后开得艳红的桃花,叹道:"真好看,交了节,海棠也要开了。"
  说完他便背着米袋走了,走到拐角处,有三两个孩童笑着、闹着跑过去,他靠在墙角哀哀哭起来,因为看出读书人可怜。

  ☆、节令

  三月六日,节令惊蛰。
  白文卿递了请柬,到和裕酒楼里参加婚宴。
  进了酒楼,气氛并没有白文卿预想的那么冷清萧条,酒席摆了几十大桌,宾客如云,熙熙攘攘中,一片欢声笑语。
  铁宁办的是西式婚礼,不兴夫妻拜堂这一条,此刻他正穿着一身西装,襟上簪一枝小桃红,被客人们围住,要敬新郎官一杯喜酒呢。
  一轮敬酒结束,铁宁好歹脱出身来,一抬眼,看见白文卿,忙拉了他到一桌酒席上坐着,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文卿兄!"
  顾寒瑞和副官也坐在酒席上,都是一身便服,各自抽了席上烟盒里一根纸烟在那里吸着,桌上一瓶法国红酒,被顾寒瑞开了倒在高脚玻璃杯里。
  他左手高高地擎着酒杯,郁郁酒红的颜色衬着玻璃冷光,像一片波动的红色海,顾寒瑞就那么一手拿酒,一手拿烟,眼底迷雾缭绕,一派放荡不羁的公子哥风流儿样。
  婚宴是唱戏助兴,在酒楼大厅的桌席前方留了一片地方搭了戏台,大红的帷幕拉开,架子花脸钟馗与众小鬼登台。
  粉蝶儿:
  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这平安吉庆,光灿烂剑如寒星。伴书箱,随绿绮,乘着这蹇驴儿圪蹬,俺这里一桩桩写上丹青,是一幅梅花春景。
  鼓乐声动得热闹,众宾客看得津津有味,待到众小鬼退下,钟馗来到自家门首,敲门介:
  妹子开门来。
  戏台右侧的上场门,一人应声而上,台下众宾客看时,却发现那人一身白色婚纱服,鬂边簪一小桃枝,眉若青黛唇若涂朱,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宾客们知道这是新娘子,都笑着鼓掌叫起好来,铁宁含笑对白文卿说:"我也得上台去了。"
  新郎新娘上得台来,架子花脸钟馗从左侧下场门退下,匆匆去后台卸了妆,又赴到白文卿坐的那桌酒席上,笑问:"我扮的架子花怎么样?"
  "自然是好的。"白文卿含笑道。
  徐淮宣得意起来,摇头晃脑地,一笑,露出两颗天真的小虎牙,神情模样儿像极了一只神气的小老虎。
  台上新郎新娘站着,照例是要请出长辈来做证婚人,可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来,正当满堂宾客有些不耐烦时,从戏台上的右侧慢吞吞出现了人影。
  那人影弯着腰,似乎是在搬着什么极费气力的东西,只是背对着台下,宾客都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待到这人吃力地把东西搬到台上后,众人看清了,那是一块石碑!
  若是离台子近些,还可看见石碑上写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
  这石碑街头小巷的人家前大多都有,自古便是镇宅、辟邪的东西,可在婚礼上搬来这东西做什么?宾客们傻眼了,不知道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这时台上便慢慢踱来一个中年妇人,小脚、挽发髻,穿一身暗地云纹高领双圆襟旗袍,手里拿着一个纸剪的小人。
  铁宁一见她,脸都涨红了,悄拉她道:"妈,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不理睬他,对着满堂宾客欠了欠身,说道:"今日我儿子大喜,谢各位来捧场了,我呀,知道今天儿惊蛰,照老规矩,惊蛰是要打一打小人的呀,去晦气!"
  说罢,妇人蹲在石碑旁,把小人贴在上面,一边打一边骂,大抵都是指桑骂槐,"打你个小人头!你个晦气的脏东西!咱家不要你这么个破小人儿!……"
  铁宁傻眼了,他何曾见过这样一番场面?红盐更是难堪,当着众人的面,她实在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慌慌张张就要下台去,妇人拦住她:
  "别介呀,老祖宗的规矩,惊蛰还要吃梨的呢,红姑娘和我儿子吃一个?"
  宾客们看见情形不好,也怕新郎新娘难为情,都推脱有事,一一告退出门了,铁宁愤然道:"妈!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许你娶她!"妇人一瞪眼,"我不认这个儿媳妇儿!"
  "不管您认不认,我和她已经结婚了!"
  "那就休了!"
  铁宁气得浑身发颤,拉了红盐的手就要走。
  妇人在后面叫住他:"你这一走,我当没你这个儿子!"
  铁宁顿了顿,还是走了。
  这一场婚礼以这样一个方式不欢而散,是出乎人意料的,结果也闹得人尽皆知,次日早晨,《春花秋月》杂志社第七期的头题即以这一事件专发一篇文章:《何去何从?他与她皆寂寥客》
  文章作者为佚名,有人猜测做这篇文章的就是铁宁本人,然而去问的时候铁宁只是摇头:"我虽在一条寂寥的道路上走,但并不寂寥一一因有使我欢喜的同行者。"
  民国十七年,中西文化交汇,文人界亦有大批留洋学者,对待这一场婚礼闹剧与这一对新人皆持同情态度,因为在此婚宴之前,男未婚女未嫁,两人结合一事皆无不道德之面。
  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怪不到新人头上,可惜文人界与舆论界的言辞和态度并不能安慰这一对新人,铁宁婚后即带着新婚妻子从家里搬出来,租住在南巷口的一所院子里。
  没有了家里的经济支撑,生活压力骤增,每每陪同红盐上街,那些个知道红盐底细的欢客都要阴阳怪气笑几声,这是铁宁所不能忍受的,苦闷无法疏解,只好付诸笔端,这一年春夏,铁宁开始发表诗集《她从风里来》
  诗集里全然不见苦闷,一派风花雪月的诗情浪漫,有人对这浪漫表示艳羡,他只是笑笑,"不要羡慕我,那是笔下人风月一一无关与我。"
  柴米油盐酱醋茶呐,远看海棠好,近闻却无香,他和她略略都有着些失望,然而午夜梦回,他们又真是喜欢彼此,就是这么喜欢着、厌烦着,日子如流水,在手里哗啦啦淌着,他们连账都懒得记。
  就是一对俗世男女,从风花雪月里抽身,不经文字雕琢粉饰的爱情,有着真实的爱与欢、烦和厌。
  

  ☆、灯影

  从这场婚宴回来,徐淮宣一段时间里就不大登台唱戏了,白文卿也不常到戏院,他两人想必是把时间用到去铁宁的新居拜访去了,大抵这一阵子总是见不到人。
  既见不到人,顾寒瑞也没心思去听戏,日子一下子空起来,他竟觉得有些无聊了,从前在别处驻防时,他从来也没觉得无聊过,因为总有事情去做。
  例如寻欢作乐,例如去找女人,当然男人也可以,这世上漂亮男女还少么?他一个年轻少将,又是那么英俊,光贴上来的枕边人就够沿着一个城墙绕三圈的了,他光是和这些人挨着队说一句话,时间就够打发的了。
  实在不能寻欢作乐,去清乡剿匪也好,过惯了戎马生涯,杀戮和血腥作为他讨生活的手段,早已是司空见惯,偶尔也成为一种消遣闲闷时光的趣事一一无聊至极的时候,看看行刑场上枪决杀头也是有趣的。
  但现在他既不想在那些粉头兔子身上找乐子,也不想去看杀头,坐在太师椅上点一支烟,从半开的窗帘向外望着夜景,他真想养只猫了。
  公馆一楼大厅,镂花铁门吱呀一声,副官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戴一顶黑绒小帽,留仁丹胡子,手里拎着坛酒一一红纸封了坛口,坛身上贴一张纸条,写着光绪十七年。
  三十八年女儿红藏酒,历经光绪、宣统,难得在混战乱世里保存完好,但,到了民国,还不是被人从土里挖出来,拱手送人?
  那人把酒极小心地放下,摘下黑绒小帽拿在手中,欠了一欠身,说:"将军好,哎,我是这里的地方商会会长,姓张,今日特来拜访,带的这点东西,不成敬意了。"
  顾寒瑞最烦人家拐弯抹角说一堆场面话,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也难得带了那么一点儿耐心,听这商会会长说下去,待到恭维话和场面话一一说完了,这会长笑了一笑,讨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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