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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棠花未眠[1] (当年海棠)


  台上第三出戏唱开了,后台外的院子里能听得见有人在吊嗓子,戏声被风隐隐约约送入耳畔。
  月上海棠:
  坐镜观,百般思绪绕心端。凤眼半流丹,凝眸空看。这一寸涟漪难安,惹临水照花人叹。忆当年,月上海棠花未眠。
  后台外的二楼茶厢座,经理照例陪着在顾寒瑞身边献殷勤,又是倒茶,又是递折扇赏玩,月红的紫钗记阳关一折唱完,他便搭话说道:"这孩子是第一次登台献唱,爷瞧着怎么样?"
  顾寒瑞今天没穿军装,一身便服,坐在木椅上,倒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儿了,他拿折扇敲一敲桌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开口道:"少了点意思儿。"
  "少了哪层意思儿?"
  顾寒瑞右手执折扇尾端,头端则一敲左手心,"爷说不清儿。"
  经理笑:"确实是少了点意思儿。"
  顾寒瑞一挑眉,也问他:"少了哪层意思儿?"
  经理在那儿摇头笑:"这个说不得,看破不说破。"
  顾寒瑞最恨人家吊人胃口话说一半,奈何经理就是不肯说破,一挥手,叫经理滚蛋去了。
  随后他看向一旁坐着的白文卿,桌上碟子里摆着奶油泡芙和海棠糕,这小猫愣是一块不动,顾寒瑞把一块泡芙拿了,递给他。
  猫吃东西的样子爱娇、温顺极了,低眉顺眼的,斯斯文文地吃着糕点,时不时扶一下滑落的镜框,拘谨也拘谨得可爱,怪不得人都喜欢逗猫儿。

  ☆、偷戏

  奶油粘了一点儿在嘴角腮边,像猫脸上的胡须,顾寒瑞伸手去拭,刚一碰到嘴角,猫忙不迭躲开,拿一旁纸巾擦了:"我自己来。"
  顾寒瑞收回手,目光望着楼下,听着台上戏,右手放在膝盖,食指与拇指相合,二指不住地摩擦捻着。
  台上人在唱戏。
  绣襦记剔目一折。
  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呀,大抵还是些佳人才子,风花雪月罢了,是真名士自风流,文人墨客、红粉佳人,戏文里所撰的粉墨戏,往往要佳人才子来配对才好唱和。
  红粉墨客,儿女情长,古往今来这许许多多戏文里的故事,不一而足。
  他么,是官宦子弟郑元和,她呀,是京城名妓李亚仙,她是佳人,他是才子,风花雪月,一切自然而然了。
  不怪世人把秦楼楚馆称为迷魂阵、烟花寨,她确是阵中的妖精,他为她迷了魂,一入阵中,贪恋着缱绻柔情,不得自拔。
  但现实总迫你认清。
  一朝钱财散尽,大梦初醒,从迷魂阵中抽身而去,后被父几欲打死,沿街做了乞丐,读书人最清白,怎地到了这般田地?成了文乞了。
  悔么?
  她找到了他。
  两人重聚团圆,他攻诗书,磨墨推砚;她伴左右,刺绣拈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美目盼兮,美目盼兮,佳人陪伴身侧,他心不在焉了,书也不好生读。
  两人说着话,忽然李亚仙神色一顿:
  你方才说喜我什么?
  他忙表情意:
  我么,喜大姐这双眼睛生得妙。
  她看向他:
  吖,你喜我这双眼睛么?
  他含笑点头:
  其实生得俊俏令人可爱。
  就为着这双美目呀,她勾了他的魂,如今再要把魂还他,鸾钗剔损了丹凤眼!诺,有情有义。
  撰戏文的人赚了看官许多眼泪,故事大抵总是圆满,他为着这剔目立志震动,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登科中举,他未忘旧情,和她执手偕老了。
  剔目虽骇人,但戏里结局大多圆满,一折唱罢,欠身谢幕罢,这台下满堂看客,轰然叫好。
  徐淮宣含笑谢场,水钻头面压得头似千斤重,微微仰头,露出锋利下颔的弧线,睨一眼二楼茶厢,那小猫怎生又跑到茶厢上去?
  唱戏真是累,他迫不及待要回后台歇着去了,却又听见叫嚷,一抬头,老班主从后台冲出来,一把抓住戏院靠墙一个男孩子,不肯放他走。
  还是上次来偷戏的那个孩子?徐淮宣不以为意。
  他们以为成名成角儿是很快乐的,清歌一曲,万人倾倒,赚了叫好儿赢了彩头儿,名利双收,谁不羡慕?
  但水粉颜色利害,一经上脸,子孙都不肯认作祖父的,娼妓戏子,怎么男女都中了毒,争着要做这优伶一族?
  徐淮宣摇头叹着,还是走下台去,叫堂叔不要为难这孩子。
  老班主气得厉害,偷戏是梨园行大忌!这毛头小子非得教训一顿不可!
  徐淮宣拦不住,心有余而力不足,到底老班主是他堂叔,长者尊的道理是家规,老班主一拿大,一瞪眼,徐淮宣也只好任由他去了,何况这孩子确是犯了忌讳。
  男孩子一双泪眼,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将来若是成名成角儿、挑大梁挂头牌,不知又有多少票友捧着,老班主气愤愤看向徐淮宣,他怎么一点儿不急?
  白文卿和顾寒瑞匆匆赶来,徐淮宣一见,眼底募地一沉,成双成对了?
  男孩子不住哽咽,梨花带雨模样儿,老班主眼见白文卿要护着,一挥手,说道:
  "得勒!白先生,您甭管!今个儿我就开口问问您,您是文化人,这弟子规里有一句,意思叫不问自取是为贼吧?我管教外贼,不敢劳烦先生!就说您做文章,也最痛恨别人剽窃是吧?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白文卿顿时没了言语。
  这时候顾寒瑞的丘八本性就露出来了,一言不合就要掏枪说话,白文卿一见,捣了他一下,顾寒瑞讪讪收回放在腰间的手,说道:"习惯使然,习惯使然……"
  没法暴力解决,顾寒瑞只得耐着性子问:"那这孩子,怎么个管教法儿?"
  "怎么管教儿?"老班主重重地哼了一声,气道:"交给梨园公会处置!让公会里各位角儿好好认认这张脸!"
  旁边戏班里一个跟过来的旦角儿听了,怯生生开口:"班主,他要是还没拜师傅,这一去梨园公会,可就毁了。"
  梨园行的规矩是不拜师傅不能吃戏饭,只有拜了师傅才能搭班唱戏,说道拜师,自然是拜名角儿才好了,梨园公会里都是大名角儿,这一去,以一个偷戏的身份,以后还指望拜上什么好师傅?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老班主哼了一声,问那男孩子道:"你有师傅没有?拜在哪家班社?"
  男孩子只是摇头,老班主急了,"你哑巴啦?!"
  老班主一急嗓子就大,男孩子被吓着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白文卿看了不忍,拉着那孩子,说道:"算了吧。"
  老班主一瞪眼:"这事儿没完!"
  这是下午两点多钟,三月初的太阳还是乍暖还寒的,透过天窗斜斜洒进戏院,能看到在一束金光里,有无数的尘埃起伏,男孩子的衣领处被光照着一块,也折射出一点儿光。
  老班主被男孩衣领上的光晃到眼睛,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冷不防抓了一下男孩子的衣领,男孩急促地啊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惊慌。
  老班主抓到的是一枚铜质社徽,上面细小的三个字,写着:锦堂社。
  老班主一见,笑了,说道:"锦堂社?我知道!那个社长就是偷戏出名的!果然是师出高徒呵!"
  又看向一旁男孩子,"我说你小子年纪也不大,怎么投了个这么个师傅?这偷戏的馊主意,该不是他教你的吧?行了!可怜见儿的,回去罢!我不和你一个孩子计较,至于你师傅,旧账新帐,是该要清一清儿了!"

  ☆、旦

  男孩子不肯走,期期艾艾地,手背抹了一下脸颊,泪水涟涟的模样儿,"您别去找我师傅成么,我……我是偷跑出来学戏的,师傅他老人家不知道。"
  老班主无动于衷,看了一眼男孩子,"为什么偷跑出来学戏?"
  "师傅他教的时间太少,我心里又急……"
  老班主一挥手:"甭说了!你小子扯谎!"
  "哼!在我面前扯谎,你小子还嫩了点儿!"老班主气哼哼的,看着那枚社徽,愈发忿忿不平:
  "锦堂社?那社长是个有名的戏偷子哩,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学好,你回去告诉他,我有空去拜访拜访他!"
  说着便唤人来:"千叶!过来把人送出去!"
  后台里人都趴在帘子后面听热闹,千叶听见叫唤,忙不迭答应一声,掀了帘子便赶过来,一见那男孩子,就先愣了愣。
  他可真漂亮啊,比师弟月红还要漂亮。
  他拉了拉还在抹眼泪的男孩子,轻轻道:"走吧。"
  这男孩子楚楚可怜地跟着千叶走出戏院了。
  到了戏院门口,千叶悄悄问他:"你为什么偷戏?"
  "师傅叫我来的……"男孩子垂着眼睫,委屈极了。
  "你师傅……他自己难道不会教?"
  "他从来也不教,"男孩子负气似的,"他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叫我们看着别人唱,说看着看着就会了。"
  "吓!"千叶傻眼了,"这叫什么师傅?"
  "没法子,他就是师傅,谁叫他管吃管住。"
  千叶没言语了,掏了掏口袋,还有上次剩下的几枚大红果儿,他把红果递给这男孩子:"给,拿着,你回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我得回后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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