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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棠花未眠[1] (当年海棠)


  张会长一摆手,"又不是叫你去帮忙!你下个月一部电影不是要开拍那里面不就有个去警察所的故事嘛,跟着将军去见见,对戏有帮助!"
  叶少秋一听,忙说:"那我也去吧。"
  张会长看样子倒不大高兴叶少秋也去,倒也不好对这个小辈说什么,只得在心里嘀咕这小辈没眼色。
  出了商会会馆,顾寒瑞、副官、张可欣和叶少秋四人在大街上走着,此时夜已深了,只有街边几盏路灯在散着微弱的光,间或有几家小油坊的窗口还亮着灯,打从油坊走过,还能闻到空气那股桐油的腻人味道。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响着。

  ☆、混战乱世

  四人一同到了警察所,还未同那些在周围来来往往的巡警搭上话,就先闻得旁边典狱署里,一声声凄厉愤恨的叫。
  犯人在受刑。
  其实混战乱世,不光是狱里的犯人,天下都是牢笼,天下人都在受刑,大概今天还早起活得好好的,中午便被流弹打死。
  像花被硬生生从枝头拽下来,再践踏上几脚,理由?罪名?……
  有时是因为有特务嫌疑,有时……是因为怕是流寇派来的奸细,有时也不为什么,就只是无辜死去,中国人把这颠沛流离的命运认下来,并不觉得自身多可怜,还是笑嘻嘻讨生活。
  死的人化了清风归了土,活人和死人一样,只是多了一口气,保不定什么时候也是一样一一都是气化清风尘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
  一个巡警看见他们,只当四人是来报案,行将过来问话,待到走近一点儿,顾寒瑞肩章上的一颗金星闪了他的眼,惶急地,他立定行礼:"将军好!"
  四人来到所里。
  警察所长是个有点文人气的三十来岁男子,见到将军到来,也立定行礼,道一句将军好,可是神色不卑不亢,那模样儿仿佛是在说:
  我知道你是将军,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靠着谁升官发财。
  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儿。
  顾寒瑞把来的原因和他说了,提出要保释犯人,这正派的所长摇摇头,坚持着:"这犯人杀了人,怎么能保释?"
  "杀人?"顾寒瑞吃惊了,刚刚那皮影班主不是说宰的是一头驴?
  "可我听说的是,犯人只宰了一头驴。"
  所长命人拿过案卷来,犯人至今没有招供,只有报案的那大地主的案词:
  吾幼年失学、穷困潦倒,但以长耳公常伴身侧,聊以慰藉尔,今一旦为皮影中艺人一一姓唐名竹星者,将吾长耳公剥皮抽筋,光天化日之下,悬皮于庭院乎!吾大恸大哭矣!……
  所长看着那案词,还忿忿不平:"杀人!还剥皮抽筋!悬皮于庭院!这样的人,怎么能放得?!"
  顾寒瑞看着这案词,嗤笑出声。
  "长耳公就是驴,所长不知道?至于剥皮抽筋,皮影的制作材料就是驴皮。"
  话说至此,所长半张着口,还半信半疑。
  顾寒瑞露出一个苦笑,世道怎地如此荒唐,收押犯人前难道只听信一面之词,连取证也懒得?
  终于进了牢房。
  提着马灯,绯色的光晕染在牢门上,门漆了油,透出一股森森冷绿。
  犯人被绑在十字木架上,低垂着头,像教堂里受难的耶稣。
  还记得当年在教堂里唱过的礼赞歌么?还记得翻阅过的圣经么?圣经上说,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
  人也怨恨他的造物主,不愿平白来这世上遭无数苦楚。
  解开束缚,犯人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右腿腕骨髓都被打折敲出,以后就成残废。
  身后一对青年男女瞪着吃惊诧异的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瞧瞧那个人呀,血迹斑斑,都不成人样了。
  在此之前,他们的脑海中还只有舞厅、戏楼、饭馆、理发店、西洋餐厅、衣服铺子……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太荒唐了,一切没有道理的荒唐,当他们在吃着糕点谈笑风生的时候,谁能知道这里有许许多多无辜人在受苦受刑?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这是廿世纪廿年代的中国,清朝灭亡,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但北洋军阀时代还未完全过去,五色旗依旧可见,北伐战争、内战、匪患、军阀混战……乱世中国,无限凄迷。
  这一片灰旧山河底色上,无数军人、伶人、文人、娼人……一段段生命,一一谱写成诗,大放异彩,像是回光返照,惊才绝艳,无限哀婉。
  副官扶着那犯人走出牢房,张可欣和叶少秋跟在后面,不敢抬眼,怕见到那血渍,偷偷望一眼顾寒瑞,见他一脸无谓,就有些气,他怎么一点同情心没有?
  顾寒瑞知道他们心思,心中只觉可笑,抖了抖烟灰,并不在意他们的忿忿不平。
  路上有卖大碗茶的路过,于是众人各要了一碗,喝下去。
  一直到了商会会馆,皮影班主在会馆坐不住,一直在门口等着,他翘首以盼,已经哀哀哭过好几次了。
  终是父子团圆,人虽残破了一点儿,但,回来就好。
  月亮也会有亏损,这样想来,人的残疾,也就释然许多,皮影班主这样安慰自己。
  可唐竹星不能接受,乍见亲人,终于崩溃,"我成残废了!我才二十多岁啊……"
  他喃喃自语:"我没做错什么呀,那驴不是我偷的,我是从别人手里买下来的呀!我没做错什么呀……"
  忽然他怔住:"不对!那驴就是我偷的,对,一定是这样,我偷了驴,一定是这样!"
  一句句自我催眠,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自己成为残废的理由,不然毫无道理了。这怎么能够忍受?
  会馆里,茶商叶老板看着回来的儿子,闻到他身上那股劣质茶末水的味道,很不能忍受,皱眉问他,"是不是路上买了什么水喝?"
  叶少秋怕父亲生气,可又不敢撒谎,低头闷闷一句:"是,买了一个铜板的大碗茶喝。"
  叶老板很忿然:"那也叫茶?别糟蹋茶这个字儿了!"
  叶老板茶商起家,什么明前茶、社前茶、芽茶……他顶爱喝的是四川的宜宾雀舌一一在唐朝就被列为贡茶的。
  叶老板以为虽然四川那地方军阀混战得厉害,乱都乱成一锅粥了,一派人命贱如狗,军阀满街走光景,可是爱屋及乌,为着这点宜宾雀舌,简直是连带着那些个大小军阀也顺人心意起来一一大概还是因为那些个军阀不太爱喝茶,不搞资本垄断。
  长期喝着这些上好佳品,使他尤其对大碗茶看不上眼儿。
  若是喝茶,必得要釉下彩青花仰钟杯才好一一聚茶香。
  大碗茶嘛,从字面上的大碗二字,便失了品茶的一半风味,茶末也不是什么好的,既然如此,叶老板忿忿不平地想着,那还叫什么茶?大碗茶大碗茶,改卖大碗酒算啦!
  外面天空一弯上弦月,放光的星子一眨一眨,能看到七颗星,勺子一般的北斗七星。
  勺子上方繁星如点,都是从人间打捞上来的星子吧?
  都是一段生命,过早地终结,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庙会

  三月中旬。
  街头熙熙攘攘,阳光洒落在城墙根,青石灰壁,染了一层绚白的光,竟也有些温暖起来。
  数九已过,是春宵艳阳天。
  地上稀稀有几根去年的稻草枝,暗黄,是不合时宜的旧颜色,一群小孩子走来,把稻草一根一根搜寻拾去,捆好,用洋火点了去烧蚂蚁洞,或者去墙边的角角落落里找大蜘蛛,按住它的大后肚子,慢慢地抽出它肚子里的蛛丝来。
  这时节萱草已经抽出芽叶来,有几个孩子也会跑去别人家的屋舍空地上,特地挖这些萱草芽叶,再移栽到自家门前,来年就可看到花开。
  小贩们在城墙根下各自卖货为活。
  一个个小摊位,卖得最多、生意最红火的该属豆腐脑。
  小贩都不必吆喝,自有一个个路过的脚夫到摊位前,在长矮板凳条上坐下,手一挥:“一碗热豆腐!”
  摊主于是忙捞了一碗豆腐脑,滴醋、香油、葱花、韭末......脚夫端过来用勺子挖着吃了,热气腾腾。
  豆腐摊旁边是卖鸡鸭的妇人,一个柳条编织的笼子,里面放满了毛茸茸的鸡仔,一个个探出小脑袋,天真稚气的可爱;那些鸭子呢,扁扁的嘴,嘎嘎地叫着,喋嚷出一种欢快声音。
  不久就听到锣鼓喧天,有纺绸长龙在大街上开路,大红色,喜庆的热闹,长龙两旁照例是舞狮子,狮子手中的红绒球滚啊滚,喧嚣声漫天。
  这天是庙会。
  香火鼎盛。
  香客们跪拜在寺庙神塑前的香蒲团上,炉子里一根香点着,烟雾淼淼,于是磕头、诉愿、念经......檀香味若有若无。
  庙祝拿着小木箱,收香火钱,遇到几个吃斋念佛的前清老太太,香火钱多给了许多,便低下头去,“阿弥托福,老太太真是菩萨心肠......”
  走出寺庙,周围到处是小摊位,卖着各色货物,有洋火、五色线、纽扣粒子、玉佩挂件......
  若是抬头四顾看,能看到附近人家的后院屋檐上,还晾着一字排开的虎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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