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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本无情 (呼尔卿卿)


  陆仲殊善言歪理,如此蹩脚的幌子,怕只能骗过寄奴罢了。
  可不知为何,楚玉凝竟甘愿信了这谎话。
  灯会前一日,陆仲殊忽然春风满面地来到偏殿,身后跟了一众手捧托盘的下人。
  “阿凝。”他道:“我命人新制了几件衣裳,快来试试可还合身。”
  他说罢便向一旁让开,小厮鱼贯而入,沿内室一字排开,绿映笑吟吟上前来,对他二人福一福身,面向楚玉凝道:“请公子宽衣。”
  楚玉凝向后一退,避开了她的手,“我……我自己来。”
  陆仲殊见他动作僵硬,料想是不习惯这等场面,便朝绿映等人挥手道:“尔等先下去。”
  直至下人如来时一般鱼贯而出,他方拾起一件月白短襦,笑道:“阿凝,我来帮你……”
  “这是何意?”
  “什么?”
  楚玉凝打量一番堆满桌面的衣物,眉心微蹙,“你要我年后离京,我应了,如今这般又是作甚?这些物什,我绝不会带走半点,你不会不知。”
  陆仲殊闻言,却并未如往常一般苦笑,反是不甚在意道:“不愿带走便不带走,辞旧迎新之时,总该换身新衣,去去晦气。”
  他几乎喜上眉梢,饶是瞎子也可看出他面上得色,楚玉凝心中疑虑暗生,直觉有哪里不对。
  “你……”
  “父王。”
  寄奴着一身崭新的月白小袄,见着他二人,弯身行礼:“孩儿请父王安。”
  他依旧难以念出那个称谓,陆仲殊却难得不执着,只是将他抱起,狠刮了下他的鼻子,“要你喊声爹爹便这样难,嗯?”
  寄奴不答,却殷勤地向楚玉凝笑了一笑。
  陆仲殊道:“来帮你爹爹选一身衣裳,明日游灯会时换上。”
  寄奴毫不犹豫道:“便要父王手边那件。”
  ——正是起先陆仲殊拿在手中的月白短襦。
  陆仲殊有意逗他,便问:“为何独独挑了这件?”
  寄奴看看他,小声道:“父王也有……”
  “什么?”
  “……父王,也有一身月白色的。”寄奴飞快地扫了一眼楚玉凝,脸颊染上两抹飞红,“我、我也有。”
  楚玉凝闻言一愣,继而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来。

  ☆、遇刺

  京城灯会由腊月二十四起始,至元夕方才结束,而其中又以腊月二十四、元日、元夕景况最盛。
  楚玉凝因着身份地位,直至此时才第一回领略灯会,是以虽面上不显,心中多少存了些新奇,行走在街市中,不免叫沿街的玩意把戏看得眼花缭乱。
  “转——糖人嘞——!”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楚玉凝循声望去,但见一桌一椅,旁边支了个生肖转盘,一群孩童雀跃着,欢呼着接过摊贩手中的大龙。
  灯光下,那只张牙舞爪的大龙显出金黄的色泽,好似当真蒙上了一圈神圣的福荫。
  他心念一动,举步往摊前走去。
  陆仲殊一手抱了寄奴,正帮他接过刚捏好的面人,不过转眼的功夫,再抬头时,便不见了楚玉凝踪影。
  周遭摩肩接踵的行人令他寸步难行,他顾不得礼数涵养,高声道:“阿凝!”
  人群熙攘,叫卖声、嬉闹声潮水般袭来,却独不闻那声回应。
  陆仲殊心中狂跳,拨开面前挡路的人,一面呼喊,一面茫然四顾。
  不知为何,他今夜一直心神不宁——虽说是天子脚下,来人多是皇亲国戚,朝臣贵族,可若真要生事,谁会顾忌这些?
  思及此处,陆仲殊周身一僵,愈发感到眼前黑云压城。
  “阿凝——!”
  他好容易才将人留住,好容易才求得那位松口,若此时有个三长两短……
  “阿凝!!”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细瘦苍白,举着一个丑陋的糖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正欲挥开,却听寄奴小声道:“爹爹……?”
  挥至半空的手蓦地拐了个弯,狠狠攥住了那截手腕。
  楚玉凝微怔,手向外抽了抽,却被他施力握紧。
  “……你轻些。”
  “你去了何处?!”
  两人齐齐开口,俱是一顿。
  陆仲殊懈了些力道,转而将他牵住,问:“你往何处去了?左右寻不见你,骇得我……”
  “哇,小虫!”寄奴直勾勾盯着楚玉凝手中的糖人,轻呼出声。
  楚玉凝顺他目光看去,不由笑了,“是大龙。”
  “大龙?”
  “那头有个糖画摊,五文钱转一回,他们说若是转着大龙,来年必有厚福。”他将糖画交给寄奴,口中絮絮解释着,却不知是说与谁听:“我试了两回,竟当真转着了。”
  “既是你去,自然该转着的。”陆仲殊笑道:“这下可好,来年我们阿凝与寄奴有厚福,唯余我一人,唉!”
  他假意叹息,楚玉凝暗地里白他一眼,转而问寄奴:“川儿可还中意?”
  寄奴自然中意,连刚到手的面人也不要了,交由随侍小厮拿着,对那简易的大龙爱不释手,闻言点点头,两颊羞红,道:“中意的。”
  陆仲殊借机诱哄:“爹爹为你转来大龙,你当说甚么?”
  “多谢。”寄奴瞧他一眼,声音愈发小了:“……多谢爹爹。”
  楚玉凝猛然睁大了眼,直盯着他,许久未能回神。
  “你……”半晌,他缓缓开口,磕绊道:“你、你唤我甚么?”
  寄奴鼓起脸,飞快道:“爹爹。”
  夹道灯火阑珊,竟激出了楚玉凝满眼的泪,他抬手狠揉几下,视野依旧模糊,唯有寄奴的稚嫩脸庞,清晰映入眼底。
  寄奴并不知自己简单二字,已然引得面前人心神俱震,他低头轻抿了口糖画,弯眼对楚玉凝道:“爹爹吃。”
  “好……好。”
  楚玉凝连连应声,却到底没忍住,侧过脸去指尖轻抚眼尾。
  陆仲殊心下暗叹,示意随侍抱过寄奴,凑近他耳边道:“今夜有焰火,我们早些去,寻个好位子。”
  他顿了一顿,神秘道:“焰火之后,我有事说与你听。”
  楚玉凝果然看向他,问:“何事当下说不得,非焰火之后不可的?”
  陆仲殊狡黠一笑,道:“莫急么,统共不过半个时辰,到时自见分晓。”
  楚玉凝心道:“见不见分晓,全凭你动动嘴皮子,你是有心折腾我,同焰火有何干系。”
  虽如是想,却未出口讥讽,只是任陆仲殊牵着,缓步去往江滨。
  江滨此时不比街市,往来稀零,又因着夜阑风凛,一阵风过,便叫人一阵瑟缩。
  肩上一沉,楚玉凝偏过头,身上多出件银狐边玄青大氅,陆仲殊将将收回手,向他一笑,道:“可暖和些了?”
  “我不是说了……”
  “你不愿穿,我便命平心带了来。”陆仲殊道:“我们出府尚早,夜里是要冷的。”
  那圈狐裘雪白柔软,同玄青色大氅相映,愈发衬出楚玉凝面白如玉,一双剪瞳如有秋水盈盈,印刻着街市中不熄的灯火。
  陆仲殊忽觉周身燥热,不得已转开目光,心道:“这焰火怎的还不出来。”
  又想:“不出来也好,以免叫他瞧见自己这般泼皮模样。”
  某处热度更甚,他无语望天,恨不能跃入江中,一气游个五百里。
  这一切,楚玉凝全不知情,只感到握住自己那手掌心炽热,好似要将他灼伤。
  他抬眼去看,却见昏暗中,陆仲殊似乎面色潮红,不由道:“你……”
  话刚出口,便猛然顿住。
  ……自己怎的竟主动关心起他来?
  一旁陆仲殊问:“何事?”
  他抿唇摇了摇头。
  “那处有枣泥糕。”陆仲殊道:“你不是喜欢吃?不若叫平意买些来。”
  楚玉凝闻言看向他,“你如何得知……”
  “你是我夫人,这些我合该记着。”陆仲殊朝他脉脉一笑,话锋一转,故作无事道:“怪事,今年焰火怎的这样迟?”
  “……”楚玉凝不接茬,默然望向夜幕深处。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啸鸣。
  人群骚动,只见一道白光破空而去,在江面上绽开一朵火红的花。
  “牡丹!”“是牡丹啊!”
  人们争相告知,那朵华丽的牡丹不过是引子,无数艳丽繁复的焰火紧随其后,纷纷腾空而起,一齐照亮了黑暗的江面。
  陆仲殊偷眼看向身边人——他正仰头观赏江上焰火,目光专注。陆仲殊深吸一口气,耳边唯有心跳阵阵,以至他听不清自己的话音。
  楚玉凝闻声看去,目露询问。
  “我……”陆仲殊喉头滑动,忐忑道:“我已请皇叔赐婚,赐你与我……”
  变故陡生。
  斜刺里忽然杀出一柄短匕,寒光涔涔,竟直往楚玉凝脖颈而去!
  楚玉凝并非习武之人,待到看清时已然不及躲闪,只得站在原处,任那柄薄刃贴上他颈项——
  他一生坎坷,作恶多端,落得这般结局,也算是报应。
  耳边传来寄奴稚嫩的惊呼,楚玉凝心道:“自己到底无法护他安稳,死到临头,又要伤他一回。”
  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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