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楚玉凝不及多想,一把推开了他,将人拥入怀中。
寄奴已吓呆了,他打从记事起,还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面哭,一面口齿不清道:“他不是爹爹……呜呜……就、就不是……呜……我不要、叫他爹爹……”
楚玉凝听得心如刀割,手上却轻轻拍抚,柔声道:“不叫,不叫,我……”
他顿了一顿,咬牙道:“……我确乎、不是爹爹……是父王认错了人,寄——川儿不哭了,乖啊。”
陆家当真一脉相承啊。楚玉凝想。
无论有心无意,皆可在言语之间叫他生不如死,肝肠寸断。
☆、第三十七章
天阶晚凉,遥遥有更声,似乎响了三下。
——已至中宵了。
楚玉凝辗转难眠,终究喟然一声,翻身坐起。
烛火未熄,他无心打理灯花,只坐在一室昏暗中怔然。
寄奴到底是稚子,眼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况且后来陆仲殊主动服软,他眼中犹带泪,身子却已扑进父王怀抱,对身后的楚玉凝毫无留恋。
也是,毕竟是个陌路的生人而已。楚玉凝心下暗嘲。
廊下传来脚步声,,楚玉凝尚未起身,便听丫鬟轻声行礼:“世子……”
陆仲殊在两年前受封世子,此事顺理成章,他却以此为由,换走了东厢许多下人,是以如今仍作“小王爷“唤他的,唯有二喜、三喜兄弟二人,小厮中更是无人识得楚玉凝身份。
楚玉凝在桌前站定,只见陆仲殊仍作白日打扮,挑帘而入,与他目光相对,步下一顿,“已过三更了,你怎的坐在此处?”
一面说,一面解下外袍为他披上,“仔细受了风。”
楚玉凝被他按回榻边,目光落在那件外袍上,数次欲言又止,终究没开口。
他不拒绝,陆仲殊便暗暗松了口气,也在桌旁坐下。
楚玉凝问:“这样晚了,你来作甚?”
陆仲殊答:“来看你。”
话音刚落,只见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晦暗,他又忙道:“本是想着在外头,隔了窗牗瞧一眼便走,然见你户中烛火未灭,我担心,担心是你忘了,这才……”
他在楚玉凝面前早忘了如何扯谎,一番借口想得艰难,正自硬着头皮继续,却听楚玉凝轻声说了一句。
陆仲殊忙停下,问:“什么?”
“……我睡不下。”
室内依旧昏暗,陆仲殊抬眼望去,仿佛自他面上窥见了一丝苍白的裂痕。
一时无话。
又是半晌,陆仲殊字斟句酌,缓缓道:“白日里,怨我心急,不讲章法,惊着了寄奴——”
“川儿。”
陆仲殊一愣,“什么?”
“不是寄奴。”楚玉凝向他一笑,道:“说了是川儿,他嘱我莫要念错,我已答应他的。”
“……”陆仲殊心中陡然一惊,不由倾身向前,道:“阿凝,你不必勉强,川——寄奴年纪尚幼,便是纠正他也无妨,他本该是寄奴,赖我,你为他取名一事,父王当年不曾说起,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楚玉凝耐心听他讲完,又是一笑,“他不愿意,你又何必为难他?
“川儿这般小,便这样有主意,是好事呀。何况……”
他顿了一顿,轻轻笑了一声,“何况,我亏欠他良多,他如今不肯认我,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说,由老王爷亲自取名,这便是认可了寄奴王府嫡孙的身份,他自然心满意足的,哪还有什么异议呢。
可心中偏生痛如刀绞,真真是怪事。
陆仲殊见不得他将过错揽于一身,劝解道:“阿凝,事情到得如今这般田地,皆是我一手酿就,你何辜,寄奴何辜?你又何必怪罪自己。”
“我当真无辜么。”楚玉凝缓缓道。
怕不尽然罢。
他是寄奴生身之人,合该是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存在,却因着一时大意疏忽,将心尖上这份珍宝拱手让人,自此五年不复相见,连累寄奴长至如今,却不得父母双全,今日更是受他牵连,平白挨了狠狠一掌。
这些若说与他无关,该当是谁的过错?
陆仲殊只消一眼,便知他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不禁生出些焦灼意味,心下一横,“避嫌”也顾不得,将他虚虚拥入怀中,温声道:“你如今是认了死理,任我说破嘴皮子,怕也是听不进半句的……罢了,你只消知道,我爱你,寄奴同样爱你,若非要说出个祸首,那也是我陆家对你不起,与你是万万没有干系的。”
此话先几句尚算良言,最后一句出口,却叫两人同时一怔,楚玉凝原已柔软的身子,复又僵直了。
片刻沉默之后,陆仲殊正欲解释,却被怀中人轻轻一推,截断了话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罢。”
陆仲殊恐他又要误会,急道:“阿凝,我并非此意,我……”
“你尚在病中,还是早些回去。”楚玉凝道:“……仔细着凉。”
“阿凝……”
陆仲殊立于榻边,犹自望着他不肯罢休,怎奈楚玉凝转过了身去,作势收拾被衾,竟是一个眼神也不肯分他。
“……”
陆仲殊情知今晚便止步于此了,只得问:“衾盖可厚实?”
“……嗯。”
“若是不够,直需同绿映讲。”
楚玉凝点头,却不接话了。
陆仲殊又站了片刻,终于举步向外走去。
行至帘边,却忽然站住脚,闷声道:“我的病,自见着你那时起,便已痊愈了……你当真不知么。”
身后悄无声息,无人回应。
陆仲殊一声轻叹,终是离去了。
☆、第三十八章
是夜,两人皆心事重重,未能安眠,乃至于次日相见,眼底俱是一片青黑,看得三喜暗笑不已。
“昨夜同小王爷做甚么去了?”
楚玉凝不稀得理他,兀自收拾随身包裹。
三喜也不恼,顺势在他那堆物什中翻检,见着个做工粗糙却憨态可掬的虎头鞋,抓在手中把玩,“这是小世子的?”
楚玉凝“嗯”了一声,自他手中接过,仔细地放回原处。
三喜问:“既是小世子的,你收起来作甚?”
“……他未必看得上,罢了。”
“这说的哪里话。”三喜笑道:“你如何便知他看不上?自个儿爹爹送的东西,宝贝还来不及,岂会看不上。”
他也未必认我作爹爹。楚玉凝也笑,却是苦涩意味:“昨日才惹他哭了一场,何必再去讨那份嫌。”
“哎,你啊。”
三喜摇摇头,道:“我也算是看小世子长大的,有几句话,你且听我说。”
楚玉凝不语。
“小世子自小主意正,若是遇着人事不中意,当下便要黑脸的。”三喜道:“你想想,他若当真嫌你,当日怎会任你抱他?更莫说在你怀里哭——小世子自打明事起,便鲜少在人前落泪的。”
楚玉凝手下一顿,抬眼看他,犹豫道:“你……”
“楚公子。”说曹操,曹操便到,只听绿映在外间道:“小世子来了。”
楚玉凝倏地站起身。
寄奴被下人簇拥而入,站在外间挥挥手,稚声道:“你们退下。”
他那贴身丫鬟珠翠正欲为他解下外袍,闻言道:“小世子……”
寄奴答:“我自己来,退下罢。”
珠翠只得点一点头,退至门边。
三喜见状,也道:“阿凝,那我……”
“嗯。”楚玉凝目光不变,低声对他道:“……多谢。”
寄奴见人悉数离开,便卸下了刻意摆出的矜贵神态,自己解了外袍。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小襺,胸前是万字暗纹刺绣,衬得人愈发精致,精神十足。
楚玉凝忙不迭接过外袍挂起,为他倒了热汤,忐忑道:“今日风大,可要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寄奴乖巧接过,坐在桌旁,向他腼腆一笑:“多谢……楚先生。”
后三字囫囵出口,却被楚玉凝听得分明。
他勉力一笑,一时说不出话来。
寄奴抿了两口水,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方开口道:“唔……楚先生。”
楚玉凝一愣,应声道:“何事?”
“先生当真是……是……”寄奴顿了一顿,别扭道:“是我……爹、爹爹?”
此言一出,楚玉凝面上笑意终于褪尽了,他看向面前人,嗫嚅道:“我……”
寄奴仰头看他,目露不解。
那目光几乎将他灼伤,楚玉凝心尖一颤,默默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可你若是我爹爹……怎会不知我名作川儿?”寄奴道:“你、你唤我寄奴。”
楚玉凝牵动嘴角,涩声道:“是我记差了。”
知他身子弱,陆仲殊特命人烧热地龙,另搁了三只暖炉,寄奴火力旺,额前不多时便生出一层薄汗。
楚玉凝看在眼中,指尖微动,忍了又忍,终究攥住帕子一角,抬手为他细细拭去了。
不知是否错觉,他收回手后,却见寄奴两颊通红,“可是热得紧了?”
“并、并非……不不,”寄奴支吾道:“确是有些热,许是我穿得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