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凝笑笑,唤来绿映撤走了暖炉,“可好些了?”
“……嗯。”
寄奴坐于桌前,双腿在空中荡了一荡,“你……”
他将面前人偷眼打量一番,小声道:“你同爹爹,像、又不太像。”
楚玉凝闻言,心头一跳,缓缓问:“是……如何像,又是如何不像?”
“昨日不像爹爹,”寄奴道:“今日却像爹爹了。”
“……”楚玉凝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那、那你——”
他强压下心绪起伏,问道:“——那你,可愿认我、认我……做你爹爹?”
此言一出,寄奴便是微愣,“我……”
他抿抿唇,面露难色,“我——”
“无妨,无妨。”楚玉凝忙自一旁端过点心,推至他面前:“你、你尝尝。”
寄奴拈起一块送入口中,那点心他早吃腻了的,此时却配合道:“好吃,多谢楚……多谢。”
楚玉凝逼迫自己无视了那句口误,对他又是一笑,“听你父王讲,你最喜芙蓉酥?”
“嗯。”
楚玉凝递过热汤,又为他揩去嘴角点心渣,道:“下回你来,我备些予你。”
“唔!”寄奴咽下口中食物,摆手道:“不必麻烦。”
举止间的生疏十分明显,狠狠刺入他眼中。
自己所出的亲子,不愿自己亲近,称自己为先生,甚而做一道点心也成了“麻烦”。
楚玉凝再无法忍受,将他拥入怀中,良久,发出一道无声的长叹。
☆、偏执
那夜一番剖白后,陆仲殊一连四日未曾露面,楚玉凝被安置在王府后殿,平日少有下人,亦无法探知王府之外的一应消息。
到得第五日,他终于忍不住,借绿映进来添炭时开了口:“你可知小王爷近来如何?”
绿映一愣,道:“楚公子说的可是世子?”
“啊……世子。”
“岁末事务繁杂,世子离京日久,积务甚重,免不得在前殿多耗些时日。”绿映看他一眼,道:“楚公子有所不知,自老王爷薨落,世子独掌府中上下,内外兼顾,实是分/身乏术了,好容易备车南下,临行又病了月余,奴等恨不能为主子分忧,唯盼世子此行顺遂,谁料世子独自回京,却是比去时还要不如……”
这番话以他二人的身份属实僭越,只因绿映从前是老王爷殿中的掌事丫鬟,对楚玉凝与陆仲殊之间的纠葛知之不多,私心便偏向陆仲殊。
楚玉凝不知自己离开几年已出了这样大的事,不由暗暗心惊,一时无话。
他当年离开时,老王爷犹健在,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是精神矍铄。
熟料数年光景,到而今重临故地,已然物是人非。
绿映本意并非责怪,见状,话锋一转,笑道:“所幸楚公子回来了。”
“回来”二字用得讨巧,听来十分熨帖,可楚玉凝并未察觉她用意,闻言依旧不语,只对她笑笑。
楚玉凝幼时被生身父母三吊钱卖给人牙,对血脉亲情的渴求深入骨髓,他犹记得当年老王爷对陆仲殊宠爱极盛,后来溘然长逝时,陆仲殊为人子,不知该是何等悲痛。
而自己却在此时,化言语为兵戈,一次次伤得他体无完肤。
他忽而忆起陆仲殊的手,那双手从来舞文弄墨,秉玉笏于朝堂,却为他握柴刀、持羹匙,添了无数新旧伤痕。
他楚玉凝何德何能?
说来也巧,当日傍晚,数日未曾出现的陆仲殊来了偏殿。
当是时,楚玉凝才取了新制的芙蓉酥招待寄奴——寄奴几乎日日往他房中跑,与他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生疏,彼时正捧着块芙蓉酥吃得欢。
便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寄奴手中一顿,忙吞了口中糕点,欢欣道:“父王!”
陆仲殊应是刚自宫中回府,一身紫棠色深衣,束革带,佩玉玦,见寄奴扑来,忙蹲身接住,一把抱起,笑道:“吃的甚么?”
“芙蓉酥!”寄奴看楚玉凝一眼,囫囵道:“……做的。”
“嗯?”陆仲殊故作不知:“谁做的?”
“楚……唔……”
“我做的。”楚玉凝打断道:“你何必为难他。”
“阿凝,你不必——”
陆仲殊话未说完,与他目光相对,正将其中警告意味看得分明。
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他默默拈起一块芙蓉酥送入口中。
“唔——都道是玉珍楼的芙蓉酥冠绝天下,依我所见,不过是我们阿凝未出手罢了。”
楚玉凝唇角微动,不置可否。
陆仲殊抱着寄奴在桌前坐下,又吃了两块糕点,期间楚玉凝一言不发,待他漱过口,方道:“我有话问你。”
陆仲殊愣了一愣,便听寄奴道:“父王,我今日尚未习字……”
“啊,好。”他回过神,道:“去罢。”
寄奴自他腿上跃下,对两人规规矩矩行了礼,转身离开。
室内立时归于寂静,唯有暖炉中不时响起毕剥声。
陆仲殊不敢开口,只沉默着等面前人发话。
过了半晌,只听楚玉凝道:“你如今既已大好了,我便无故再作逗留。你何时放我出府?”
陆仲殊将他安置在偏殿,无非是想软禁他,这点他看得通透。
“你、你……”陆仲殊愕然道:“川儿尚在此处,你当真舍得?”
“他既安好,我便无所挂怀,如何不舍得?”楚玉凝顿了顿,低声道:“他终归有自己的路走。”
陆仲殊未料他作如是想,“他与你已然熟稔,你若走了,可曾想他如何伤心?”
“不过是个过客,何至于伤心。”楚玉凝道:“纵便是伤心,过不得几日也该忘了。”
“他岂会忘?你是他爹爹!”
楚玉凝垂眸,嗤笑一声,自嘲般重复:“爹爹。”
“你是他爹爹,阿凝。”陆仲殊和声道:“你若这样走了,他便再没有爹爹,无父是为孤,你忍心看他如此么?”
“他还有你,你不会孤独终老,或许来年,或许后年,总要迎个门当户对的新人进门……”
“我不会!”陆仲殊蓦地拔高声音,怒气不掩,“我只愿娶你一个,我只爱你!阿凝,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说多少遍,你才肯信我半分?!”
“……”
他双眸发红,显然已是气急,奇异的是,眼眶中似有泪光闪动。
是委屈,抑或悲伤?
自己一番话,竟令他如此难过么。
不知为何,楚玉凝忽然失了与他对视的勇气,目光微动,自他面上掠过时,却又是一顿。
他这才发现,陆仲殊面上落了伤。
那伤落在眼尾,中央结了一层薄痂,兴许是快好了,唯有周遭一小片不甚明显的红肿。
好似要弥补什么,他张了张口,干干道:“……你受伤了?”
陆仲殊默然片刻,轻呼出口气,终究选择了妥协,“小伤,不妨事。”
楚玉凝点点头。
“七日后便是小年。”陆仲殊话锋一转,道:“届时京中有灯会,你在京中多年,尚未见识过罢?不若与川儿一道去看看,可好?”
楚玉凝并未应他,而是转脸看向窗外,眼中隐隐透出挣扎。
陆仲殊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纵便是要走,也先陪川儿过了年罢。”
此言一出,叫楚玉凝心中五味杂陈,终是点点头,应了声“好”。
☆、第四十章
一约既定,陆仲殊来偏殿的次数愈发少了,反是王府来人多了些,饶是楚玉凝深居偏殿,亦觉出一丝非比寻常的动静。
“父王说,夫子有要事在身,年前不再来了。”寄奴捧着碗热汤,小心啜了一口,“可我将才分明在前厅见着,夫子换了深衣,同父王在一处。”
楚玉凝道:“许是同你父王议事。”
“唔……好罢。”寄奴道:“我喜欢夫子,纳言哥哥的夫子有柄戒尺,专打纳言哥哥掌心,可夫子从不打我。”
“川儿勤勉用功,夫子为何要打川儿?”
寄奴羞赧地笑,道:“夫子也这样讲,夫子还讲,‘谦谦君子,卑以自牧’,要我虚心度己,及时勉励。”
他一张小脸稚气未脱,却说出这样认真的话,楚玉凝心道,谁会不喜爱他呢。
这般乖巧懂事,日后长大成人,也必是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只可惜自己无缘得见了。
他所思所想,寄奴全不知晓,他才从珠翠口中得知将去灯会的消息,此刻正自激动。
“父王带我去灯会,你也去么?”
“是。”
“唔……”寄奴沉吟片刻,小手支颐,问:“我从未去过灯会,听纳言哥哥讲,其间有杂耍、灯谜,还有许多平时难见的异域戏法,可是当真如此?”
楚玉凝稍顿,赧然道:“我也未曾去过。”
寄奴轻“咦”了一声,“可父王讲,你与他一同长大,同在京城,如何竟不曾去过灯会?”
楚玉凝掩去唇边苦涩,反问他:“川儿因何未曾去过?”
“祖父不带我去,父王也不带我去。”寄奴皱皱鼻子,不满道:“父王讲,灯会向来是阖家同游,须得同爹……爹爹、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