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仲殊忽然开口叫住他,“袁大人今日此举,是那位的意思,还是袁大人自己的意思?”
袁济之垂眸道:“世子谬言,下官不敢揣度圣意。”
不敢揣度圣意?陆仲殊暗自一哂,心道:“此话经你口而出,才真真是谬言。”
手上却挥了一挥,放他离开。
袁济之被楚玉凝一路送至前厅,方和声同他道别,只是他面对楚玉凝时尚且和颜悦色,待转身见了候于阶下不远处的人马,立时沉下脸,自车旁绕开。
那侍从忙躬身道:“大人请上车。”
袁济之道:“下官乘玉辂,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于礼不合。”
“大人……”
“惠明,你若不上车来,朕便同你一道走回宫去。”
袁济之脚下一顿,冷脸登上马车,拜道:“微臣袁济之叩见陛下。”
车中正是当今天子陆崇祁。
“免礼。”陆崇祁向车外侍从递去一眼,挥挥手示意袁济之上前,“过来坐。”
袁济之道:“微臣不敢。”
“……”陆崇祁一声轻叹,问:“惠明,你又动的哪门子气?”
“臣不敢同陛下置气,伴君如伴虎,臣自须时时自省。”
陆崇祁最是见不得他这般冷言冷语,只得将人拉至近前,低声道:“若是小年夜那事,朕已同你解释清楚,如今那贱奴毫发无损,反是朕那小侄,险搭进半条命去,这已是大大便宜了他,惠明还待如何?”
“陛下家事,臣不敢置喙。”
陆崇祁无奈一笑,“不敢置喙,便背着朕为他制药调香?那百花凝露颇费心力,便是朕也不过只得了三回,他何德何能,劳惠明备至关怀?”
后头那句,已染上些微醋意,袁济之却毫不动摇,反唇道:“既如此,他何德何能,劳陛下亲命影卫取其性命?”
“朕自有考量,纵便不论门第出身,单就心思纯善一条,那楚玉凝便不是良人。”陆崇祁道:“五年前司远岚——”
“你已说过不下四回了。”袁济之摇头,道:“主次不论、黑白不分,为君之道果然玄妙之至,微臣看不透啊。”
受他讥讽,陆崇祁却不恼,只问:“依惠明所见,朕当如何?”
袁济之沉默半晌,沉声道:“楚玉凝早年消毁过度,寿数已然受损。便是当真进了王府,怕也不剩几年好过了。”
那边厢楚玉凝将人送走,将及转身,便听身后一人道:“郎君留步。”
那人面白无须,生得一副笑脸,对他躬身行礼,“郎君还请借一步说话。”
楚玉凝认出他身上乃是内侍打扮,心中一凛,默然随他来在偏厅,当即便要下拜。
内侍抬手托住,道:“郎君请起。”
他说完,将楚玉凝仔细打量了一番,道:“陛下命咱家来问一问郎君,世子额角并胸口两处,可好些了?灯会上惊着了郎君,还望郎君切莫怪罪。”
话音刚落,便见楚玉凝双目圆睁,满眼难以置信。
“此处有银票并碎银二两。”内侍自袖袋中取出一只精致锦囊,送入他手中,“郎君且收下,离京途中或可应付一二。”
楚玉凝向后撤步,并不接那锦囊,他是心如擂鼓,却仍忐忑道:“草民非离京不可么?”
一语出口,两人俱是一愣,内侍是不曾料到他面对圣意胆敢作如此问;楚玉凝则万万想不到,他口口声声念着离京,真到此时,脱口而出竟是一句“是否非去不可”。
他忽而记起陆仲殊昏厥之前念的那句“阿凝”,忽而急切地想问问他,那声阿凝之后,有何事要说。
“郎君有所不知,四年前,圣上原已下诏为世子赐婚,只因世子拼死顽抗,终未能成行,此番郎君入京,世子罔顾门第出身,再三奏请圣上赐婚,更引得龙颜大怒。”内侍淡淡言道:“朝中宫中无人不知,圣上与世子情同父子,如今叔侄生隙,于内、于外,百害而无一益,小年后几日,已见数道奏章,请劾世子之大不敬。
“如此景况,郎君以为,是否非离京不可呢?”
楚玉凝木然望向眼前人,只觉这些话字里行间透着荒谬。
为区区一介奴仆,抗旨不从,同天子叫板,置昔日君臣情谊于不顾……
这说的当真是那人么?
是那个玩弄他一颗真心,害他遍体鳞伤、命悬一线,而后累他仓皇出逃、在深山隐姓埋名的陆小王爷?
还是那个在杨楼对他好言好语、悉心照料,将流言蜚语同刀光剑影抵御在外,一心要护他周全的陆仲殊?
楚玉凝心如乱麻,胸中五味杂陈,激荡阵阵,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飞快捂了一把眼,连带压下鼻间酸涩,低声道:“圣上可否宽限一日,容草民思量妥当,再做答复。”
内侍眉头微皱,道:“郎君此话何意?”
楚玉凝却不多言,直直屈膝下拜,恳切道:“草民斗胆,请圣上开恩宽限则个。”
“……”那内侍沉默片刻,叹道:“郎君请起,咱家自会禀明圣上,唯请郎君多作思量,切莫令咱家为难。”
“草民省得。”楚玉凝再拜道:“多谢中官。”
内侍摆摆手,收起那只锦囊,自离去了。
偏厅重归寂静,楚玉凝独自默然片刻,方缓缓站起身来。
“阿凝?”
身后脚步急切,楚玉凝闻声回眸,兜头便被一件大氅裹个严实。
陆仲殊一手将他拥入怀中,口中道:“外头风寒,快随我回内室歇着。二喜同我说李内监来了,可是皇叔又要寻你麻烦?”
楚玉凝不答,在他怀中仰起头,自下而上凝望着他。
陆仲殊被他瞧得心慌,一手在脸上抚过,纳罕道:“可是何处染了尘灰?”
楚玉凝垂眸一笑,轻声唤他:“陆仲殊。”
“哎。”陆仲殊忙道:“阿凝何事?”
“若我说我去意已决,你可否放我离京?”
陆仲殊脚下一绊,险些摔个跟头。
☆、第四十五章
陆仲殊稳住身形,定定凝视着楚玉凝。
楚玉凝天生一副好皮相,如今更出落得艳丽夺目。他犹记得那双唇,唇形优美,触感柔软,他吻过无数次,也在分别的岁月中怀恋过无数次。
那样柔软的唇,何以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又一句剜心之语?何以再三化作利刃,轻而易举刺中他的心?
杨楼一别后,陆仲殊确乎已决意就此死心,却不曾想司远岚带去了自己染病的消息,更没想到,楚玉凝竟当真因此重回故地。
他欣喜若狂,满心将此当作他们之间的转机。熟料楚玉凝心如磐石,便是如今年关在即,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却依然要走。
或许对我,他是当真灰心之至罢。
陆仲殊笑意苦涩,颓然垂下眼帘。
是以他没有发现,楚玉凝望向自己的目光怅惘而痛苦,眼底有无法言说的暗流涌动。
若非今日内侍说清一切,陆仲殊还要瞒他到何时?
在王府的日子太过安逸,令他险些忘了彼此的身份。
陆仲殊与他,本就天差地别,纵便他已借假死脱离奴籍,寻常百姓,又如何踏入王府的门?
诚然他爱陆仲殊,亦渴求一份回应。可真到这时,亲耳听闻陆仲殊为他抗婚抗旨、违逆君亲,甚而鲜血淋漓、险些丧命……他何德何能?
更莫说,他陆王爷前程大好,本不该同一介奴仆厮混纠缠,蹉跎此生。
不值得。
这场闹剧,因他过分的奢求与肖想开始,索性也由他亲手终止罢。
便在此时,柱后传来一声轻响。只见一个小丫鬟绕了出来,慌乱行礼道:“奴、奴婢请世子安,请楚公子安!”
这丫鬟原是奉命往偏厅洒扫,谁知一抬头,眼前赫然是陆仲殊二人,当下也是骇得不轻。
陆仲殊正烦心着,只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原先沉闷的气氛并未因此和缓半分,楚玉凝却已回过神,不着痕迹地收拾好思绪,率先道:“你刀伤未愈,先回房休息罢。”说罢,举步欲走。
陆仲殊脚下不动,忽然道:“你既去意已决,我便是病了死了,又有何妨。”
楚玉凝听他这样讲便无故心慌,皱眉道:“你这又是何必。”
“难道我说的有错?”陆仲殊上前一步逼视他,已然口不择言:“父王仙去,皇叔、长兄同我离心离德,我虽有寄奴,却无妻室,孤家寡人一个,只怕那天病死榻上,也无人收尸……”
“说甚么浑话!”楚玉凝怒道。
陆仲殊却不停,反而变本加厉,“可笑我此生落得满纸荒唐,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堂堂世子,却把佛门七苦尝遍——如此说来,不若趁早遁入空门,免得到头来无亲无故,晚景凄凉——阿凝,纵便如此你依然要走么?”
他着实急了,为挽留楚玉凝,不惜剑走偏锋,以最恶毒的方式诅咒自己,祈盼能换来楚玉凝几分不忍。
楚玉凝对他何其了解,自然已将他看透,可纵然如此,照旧听得又气又痛,理智早被怒火掀翻,他极力克制着喘息,缓缓扯开一个报复似的笑容,微一点头。
陆仲殊呆楞地看他,心中错愕不已,“阿凝…你、你可想好了,你当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