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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引 完结+番外 (卫十七娘)


李泱眼底现出明显的笑意来,叹了口气:“日日饮药,难不成闻不见药香么——听人说比熏香还要好闻呢。”

“殿下惯会说笑,崔二郎那样庄重的人,都教殿下引得笑了。”晏晏心头之忧一扫而去,“先换件衣裳罢,圣人大抵就快来了。”

李玚并不曾来,来的是李玚身边当差的黄门官郇弼。

郇弼脚步匆匆,被襄王府中的管家引进来后立时叩首道:“老奴请楚王殿下安好。”

李泱不知为何,见他如此心头一跳,只觉不好,下意识地便不欲听他接着说下去。

郇弼果然接着道:“今日大家下朝,有旨开延英殿,召诸相商议钱粮之事。原本商议完大家便打算要带着二殿下往楚王殿下这里来的,可老奴刚陪着大家出了延英殿,杨太傅府里的小僮便请黄门官传信,说是太傅不成了。此时非小,大家立时便命人传了谢相公出宫,此时已然往太傅府上去了。大家特命老奴来告诉楚王殿下一声,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李泱不知因由地脑内一疼,面上却镇定道:“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值得阿翁跑这一趟……”

“殿下如何不明白呢。”郇弼语气里带着急切,催促道,“襄王殿下与太傅有师生之谊,如今又已在来长安的路上了,殿下还不赶紧给襄王殿下写一封信,教他快来么?”

李泱一时有些呆住了,仿佛不明白郇弼此言何意,但他心里那模糊的映像渐渐清晰分明起来,恍然明白了自己在为何听见郇弼所说的事后便开始头痛。

可明白之后,他头痛得愈发厉害。

郇弼只道李泱不知内情,斟酌片刻后狠狠咬牙,上前一步,悄声在李泱耳侧急促道:“杨太傅曾为了襄王殿下,异弁而钗啊!”

李泱闻言浑身一颤,立时后退一步,有些无措地握住晏晏纤细柔软的素手。

李策对杨公赡的着紧他在长安已久不是不知,如今惊悉此话,他尚有余力去思考郇弼为何只道此事。难不成满朝君臣都知道么,可他为何不知呢,还有阿母……

至此已然不能深想,李泱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但他还未明白缘故,已然松开了晏晏的手,微微一笑,轻声道:“孤知道了。阿翁先去侍候圣人罢,很快孤便教人给阿爹送信去。”

太傅府上寂静一片,中庭的太平木香气似乎已然散尽,白玕冷淡地望着它,心下模糊觉得那仿佛已然成了一棵死木。

身似已灰之木。

一旁的江碧拭了拭眼角的泪,勉强笑着问她:“娘子不进去瞧一瞧阿郎么?”

“我进去作甚么。”白玕浅浅一笑,伸手抚上那太平木,然则转瞬便抽回手去,目露厌恶之色,语气仍旧和缓,“圣人与谢相公在里头,我白站着惹人烦么?”

江碧心知白玕确不当在里面,可下意识地觉得依着杨公赡此时的境况,陪在他身侧的理当是白玕。

却听白玕忽然冷冷一笑,语气讥诮:“你瞧,咱们圣人都知道,阿郎此时不须我陪着,未免尴尬,还亲自带了谢相公来看望阿郎,当真是好大的恩典。”

她这话大异往常的和顺,江碧只道她伤心疯魔了,开了开口却不知该说甚么,尔后忽见白玕蓦然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行去,连忙跟了上前。

进了书房,白玕伸手翻找书架上的书卷,很快便翻出一册书来。

江碧借着白玕的手看了一眼,竟是那一卷杨公赡时常翻看的《奉天录》。

白玕将那《奉天录》合卷交至江碧手中,含笑道:“去给阿郎瞧瞧,说不得能解一解他的病呢。”

方才她的讥诮语气仿佛只是江碧的错觉,然而接着江碧便听见白玕改容变色,冷冷地厉声道:“也教阿郎好好看看《春秋》书而贼臣惧!”

江碧自不敢应声,迟疑片刻只拿了那书往卧房去,见得山青守在外头,遂将那《奉天录》收在袖子里,低声道:“圣人与谢相公仍在里面么?”

山青苦笑一声道:“圣人倒是在里面,谢相公却教阿郎撵出来了——阿郎刚醒,一见谢相公便背过身去,连圣人的面子也不给。只是谢相公仿佛早知如此,只给阿郎叩了个头便回府去了。”

江碧不由难过起来,轻轻一叹:“阿郎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如今……如今怕是不在乎了罢。”

说话间,外头僮仆来报:“楚王殿下来了。”

江碧山青做不得主,一时又不敢去问白玕,山青只得咬牙挑帘入内去问李玚。

移时她出来,江碧上前问道:“圣人怎么说?”

山青摇了摇头:“阿郎如今很是清醒,方才我进去禀报,阿郎说将死之人,不必麻烦楚王殿下进来了。只一样,求恳殿下向襄王殿下传一句话。”

话至此处她已然脚步不停地往外去了,江碧心头疑惑,却无心跟上前去,只替她守在卧房外头。

李泱在车里等着,幸而是午后,挑帘时几可负暄。

侍儿山青出门四望,看见李泱的车连忙上前行礼。

李泱面上原本冷淡疏远,甫一见出来的小娘子面色苍白而含悲意,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不肯再多加为难,便温和道:“太傅可还清醒么?”

山青轻轻颔首,然后便咬了咬唇,仰面向安坐于车上的李泱道:“阿郎实在无力待客,方才嘱咐婢子出来传话,请殿下给襄王殿下传信时多费笔墨说一句,阿郎自言‘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罢。”

李泱微微动容,应道:“孤记下了。”

山青郑重下拜,俯身向李泱叩首再行了一礼。她起身时面色已然平淡许多,回身掩上了府门。

车帘尚未撂下,一时有清风拂面,李泱微觉战栗,便放下车帘,淡声向外道:“回府去罢。”

此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原来那人,是这样想得么?

“太傅诓人。”

府内卧房中,等山青去后,李玚方轻轻笑道:“不想太傅这样清正的性情,也会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襄王叔,与别人总是不同的。”

杨公赡靠在竖起的软枕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闻言只略略抬了抬眼。

好在李玚是不在意的,他在靠椅上起身,亲手为杨公赡掖了掖被角,温和道:“是朕对不住太傅,不仅辜负了阿爹的叮嘱,也辜负了太傅一番辛苦。太傅身后,朕定好生挂念着您。”

杨公赡仍旧不语,只在听见“阿爹的嘱咐”时轻轻挑了挑眉。

李玚语气愈发温和:“阿爹临去时摒退左右,有一句叮嘱是连起居注上也没有的——他说教朕好生待太傅,视您如父。”

杨公赡闻言唇角一颤,似待说话。

李玚微微一笑:“其实阿爹也不曾教朕把这句话说给太傅听。他一生工于算计,自然不肯在太傅已心有所属之时讲这话,如此未免落了下乘,也教太傅为难。是朕自己想着,这样的心意还是说出来的好,太傅若是为难,九泉之下见着阿爹,仍作不知便是。”

杨公赡终于开口,声音微弱道:“臣遵旨。”

其实他是知道的。

眼前仿佛又是永圣年间了。

“卿吟诗最妙,此间唯你我二人,卿吟一首《停云》罢,前头的都不要紧,卿只从末尾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一句诵来。”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李玚不知他心念翻转,只笑于他到如今还守着君臣之分,心道或许李蒨便是慑于他这样的恪守礼仪,不敢唐突呢。

所以教李策得了去。

可他再不能知道了。

承徽二年三月初四,太傅杨公赡殁。

文武百官几有半数出自杨公赡门下,皆衣冠似雪以致意,唯有中书令谢洵独着紫衣。

或问其故,谢洵笑答:“免教太傅九泉之下不安耶。”

其人不解而去。

承徽二年三月初七,襄王李策率部将五人及诸兵士入京。

李策此来,跑死了三匹马,却连杨公赡最后一面也未见到。他着素往太傅府上去时,见到正厅中除了一口棺材,唯有一个素衣女子,不由一怔。

白玕第一眼见到李策,全然不想是这样的场景,却全不在乎了。她向李策微微一笑:“是襄王殿下罢。殿下迟了几日,见不得阿郎了——奴见着阿郎走时,并未很念着殿下,殿下不必挂心。”

杨公赡下葬那日,白玕触棺而亡。

古者诸侯入朝,有汤沐邑,刍禾百车,待以客礼。今时亦尊古礼,以官宅五所分配。三月十一日夜,上赐宴于曲江畔,召襄王李策、楚王李泱及朝中三品以上亲贵宴饮。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李策一行人到曲江时已是薄晚。

早有宫人备好酒宴,一个身着绛紫衣衫的宫人上前含笑向李策行了一礼道:“殿下远来辛苦,婢子为殿下引路。”

曲江畔有大雁塔,遥遥望去似有佛光。

李玚身侧只立着一个谢洵,风度殊异于众。谢洵见到李策及部众时主动上前,拱手笑道:“请襄王殿下、楚王殿下安。”

李策有些恍惚,却站得稳当,微微眯了眯眼睛,含笑回礼道:“中书令好。”

——这再不是从前的朝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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