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年幼,自然是不认识的。只是观音奴不知为何,竟十分喜欢谢洵,闻言便立时上前,抱住谢洵的腿道:“三舅舅抱一抱我罢。”
谢洵见他,便想到了郑晔腹中的孩子,心下喜欢,果然将他抱了起来。
谢慈见此,柔柔地抚了抚观音奴的额发,轻轻道,“观音奴最喜欢虢儿阿姊是不是,往后见了三舅舅可要更听话,好教三舅舅疼你。”
观音奴闻言怔怔地半晌不语,在原处出了会儿子神,见在谢洵眼中便是八十种随形之妙好。
然后谢慈轻轻一叹,旋身向里,向李玚笑道:“观音奴还小。”
谢慈收回抚着观音奴的额发的手时,那鞠衣上绣着冰凉纹饰的袖角不留神擦过观音奴稚嫩的面颊,观音奴乍然醒转,恍然有些欢悦地笑起来。
李玚微笑道:“朕在这里,你们总不能尽意。紫宸殿中尚有奏疏,朕且去了。”
谢洵在宣微殿不宜久坐,兼他另有朝事要禀奏于李玚,遂待李玚去后,他少坐片刻便向谢慈告退出门了。
“三哥哥!”谢慈见他就要出殿门,叫住了他,“等阿嫂诞下孩子,教她多来瞧一瞧我罢。”
谢洵虽不至不忍,却也微微动容,颔首应下方去。
奉命自宣微殿外等候谢洵的是苏严,他已被调至东内当差。见谢洵出来,他便将手中的六角宫灯递了过去。
谢洵见他便觉熟悉,却一直等到快到紫宸殿时才忽然想起来他是郇弼身边的人。此时一阵朔风吹过,仿佛裹挟着宫墙外的萧瑟气息,吹得谢洵平白打了个冷颤。即便身着大氅也抵挡不得。
幸而此时已到了紫宸殿的殿门外,苏严止步回身,想将那六角宫灯从谢洵手中接了回去,正好看见他尚未来得及掩饰的瑟缩样子,含笑开口道:“外面是冷得紧了,谢相公快进去罢,大家还在里面等着呢。”
谢洵颔首,却没将宫灯送还,秾丽堪可入晚唐词的眉眼在已近阑珊的灯火映照下更是添三分艳色。只是苏严离得近,不无诧异地瞧清了他眼底的乌青和苍白的面色,心下觉得他似乎比之从前又消瘦了些。
忽有一晚妆初了的高挑女子疾步上前,唇角带笑地向谢洵伸出手去:“谢相公把灯给婢子罢,庭燎亮得紧,想来谢相公该看得清。”
苏严闻言眉梢一动,却默然不语,见谢洵亦未将那宫灯转递给萧韶:“左右就这几步了,无妨。”
“谢相公宽和。”萧韶不再多言,只笑道,“请进去罢。”
谢洵提步拾阶而上,等到进了紫宸殿才发现殿中唯有坐在御案前的李玚一人,连那撰写起居注的黄门都不在。李玚早听见谢洵来了,却连眼角都没能抬上一抬,他只静静地看着御案上的一封奏疏,沉默许久。
此刻殿中寂静非常,谢洵终于敛衣行了一礼,开口打破了沉寂:“臣已将圣人发落刘宏词的制诰了结。从此往后,圣人可高枕无忧了。”
李玚闻言,总算将目光从奏疏上移开,拨了几分分给谢洵。等到他将目光完全放在谢洵身上的时候,眉梢眼角又显出了谢洵往日里看惯的缱绻。李玚默然许久,试图从满腹思绪中挑出了一句最温和的:“太傅病重,张刘等人出外,如今中书门下的相公便只剩下崔承祖与杨绅了。从前秉笔宰相在中书门下诸相中轮换,朕想着,今后便由卿独秉国钧罢。”
谢洵面上不由一奇,然后施施然笑叹道:“圣人便这样信任臣么?倘若日后臣成了第二个冯昭辅,想起今日的事来,该如何自处呢?”
李玚立时被他这带着几分讥诮且不在意的语气激出了几分羞恼,勉强按下将起的怒气,语调却是按捺不住地渐渐扬了起来:“谢子望!”
“臣在。”谢洵已然直起身来,只恍若不觉似的立在御案前悠悠地笑,“圣人吩咐便是。”
坐着的年轻圣人见他如此不由眉眼一沉,犹自压着气道:“你就非要这样么?”
一语既出,谢洵忽然觉得仿佛李玚说出甚么话来都理所当然得顺畅许多。可李玚偏偏甚么也不再说,只有些无奈恼怒地望着他。
谢洵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似有香冷入瑶席。
【贰拾玖】桃李又春风
很快便入了腊月,早霜启色,深雪又降。至夜,大明宫东内紫宸殿中,李玚将李昉抱在怀里,携了来看望幼子的李虢儿行至殿门前,望着殿前的雪成纷扬之势,回首向一旁侍立的萧韶道:“你瞧,又下雪了。”
萧韶尚未开口,李虢儿已然笑眯眯地接口道:“好风景。”
李玚笑向她道:“正是这样。”
说着便教苏严去中书门下请谢洵来看。
李虢儿见此,笑吟吟地道:“阿爹偏心,这样的风景只想着谢相公,却不想着虢儿也想跟阿爹一起看呢。”
李虢儿如今已然七岁,冬日里一身胭脂红裘,立在斗拱之下肤光胜雪。她那眉眼间大是承了李玚的锋利,却时常笑着,不须婉伸郎膝上,已是无处不可怜。
李玚将怀里的李昉放下,轻轻点了点李虢儿的前额,嗤笑道:“你的心思朕还不知道呢,左右观音奴今日已然教朕从阿慈那里带出来了。你只管领着他去顽,朕也不管了。”
听得此言,李虢儿欢呼一声,全无平日的端庄,拉了李昉的手便要走。李昉如今将近两岁,虽说已然会行走,却还不长于奔跑,幸而李虢儿心思细腻,只拉着他的手缓缓而行。
李玚犹不放心,向萧韶道:“一会儿多叫上几个黄门轮换掌灯,别出甚么差错。”
萧韶含笑应下,李玚便在紫宸殿前等谢洵来,半晌方等来了去传人的苏严。
苏严叩首道:“启奏大家,今日不是谢相公当值,他已回府去了。”
李玚有些不悦道:“往常并不见他这样早回去。”
口里虽如此说,究竟也无可奈何,李玚看雪的兴致大减,有些恹恹地回了殿中。苏严见此连忙跟了进去,等无人时方悄悄地向李玚道:“谢相公猜着大家今日大抵是要传他的,只是实在有旁的事牵绊着,说是往后日子还长,甚么非要争一朝一夕呢?”
苏严以为的一朝一夕自然与谢洵所言的不同,只是李玚听了自然立时会意,便转怒为喜道:“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谢相公可说了么?”
“仿佛是姜拾遗的事。”苏严有些不确定地道,“今日过午谢相公便出宫去了。”
李玚闻言一怔,继而无奈笑道:“朕知道了。你且去罢。”
苏严口中的姜拾遗是左拾遗姜翰,从前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旁人都道他性子比崔承祖还要软弱些,李玚却知道并非如此,倒也不是甚么说不得的私隐,不过是从前得罪过禤仪和谢洵。只是如今冯昭辅一党已被清剿,他因着无甚大过,便只贬官而未出外。因朝中一时无新人可用,李玚也不愿在此时为难他。不想谢洵却非要揪着旧事不放,李玚自不至于为一个姜翰逆了谢洵的心意,便不再多问。
等宫人服侍李玚躺在榻上,迤逦退去后,李玚在暗处睁开了眼睛,轻轻一叹:“还是这样的性子。”
却隐隐带着笑意。
自长安腊月的那场雪尽后,谢洵在外行走时总觉着空气里是寒浸浸的,纵然乘坐轿撵也挡不住外间的冷意。他挑帘张目向外看去,深觉那梅花未见得瘦了,江山却是已然改换。
谢洵坐在檐子里漫无目的地想着,忽听见外间的小僮低声道:“阿郎,到了。”
轿帘挑开后一阵刺骨的风扑面而来,谢洵叹道:“今岁似乎格外冷些。”
小僮是新买来的,故而不敢擅自对答,先想了想,暗自看了谢洵一眼,揣摩着他的喜怒,才小心地回道:“去岁吐蕃旱了一个夏,才引来那场战事。小人想着,如今多降些雪才好。”
谢洵闻言转面向他笑道:“你说得很是。”
那小僮见他展颜,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却仍旧忍不住有些好奇谢洵此行的缘由。之前于阗国王携臣民至长安来,李玚命鸿胪寺卿沈承轲与礼部尚书姜翰共同安置他们。楚朝历来的六部尚书大都有旁的职务,姜翰亦然。他受任以来十分勤恳,又洁身自好不沾风月,唯一的爱好便是养马。姜翰的宅邸与谢府离得稍远了些,谢洵也不常与他在私下往来,是以如今到访,纵然事先递了拜帖,仍旧教人摸不着头脑。
到了姜翰的宅邸,谢洵见他出迎时步子竟有些趔趄,不由上前扶住了他道:“姜拾遗小心。”
姜翰微微叹了口气道:“某于心有愧。”
谢洵面上和煦的笑意凝了凝,缓声道:“进去说罢。”
主客二人行至中庭,姜翰忽然驻足,指着庭中所植的一株红梅诵道:“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他语调苍冷,带着些无可奈何之意,谢洵闻之心下一动,想起来时的种种臆测,不由又觉得真切了许多,面上便因此带了些刻薄的笑意:“姜拾遗实在忧国忧民,某不可比。”
姜翰长笑一声,然后渐渐淡下神色道:“谢相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是有圣人照拂,岂能与咱们这些人比。”
这话便是已毫不顾忌旁人了,谢洵便也索性直接道出来时的缘由:“姜拾遗自己选的路,干旁人什么事,倘若不想做,自己一刀抹了脖子却也干净,如今悲悲切切自怨自艾,扯出这些不经之谈,又向谁诉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