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昏沉,纵然点了灯烛也不甚明亮。谢洵眼目的毛病近年来有加重的趋势,一进塔便握紧了李玚的手,冷冷地道:“臣瞧不清。”
李玚不理他,却走了缓了些,等进了那阁子,亲掩上门才道:“朕已教人将那鱼做了许多样式,你只是不吃。”
谢洵往榻上一歪,靠在墙上笑道:“臣嫌那鱼多刺,恐去不干净。”
见他笑了,李玚终于缓和神色,却道:“谢郎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朕记得那时你说你最不喜欢那鱼的味道。”
“圣人将臣的话记得这样牢,怎么要紧的一句却忘了呢。太子殿下不喜欢臣,臣也懒怠与他周旋。殿下性子慈柔,既然厌恶臣便有他自己的道理,何故非要教他觉得臣好呢。”谢洵终于适应了阁子内的明暗,似笑非笑地仰面看着他,然后移开眼去,那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臣记得当日圣人说要让臣讨好太子——纵非原意,也差不许多。昔时圣人是怎样对待冯昭辅的,臣可还没忘呢。”
李玚默然片刻,低声道:“朕必不会教你落得如此下场。观音奴喜欢崔景光,朕也觉着他是个宰辅之材。你好生教导他,他不是背师的人。”
“圣人。”谢洵仿佛没听见一样,轻轻一叹,向他道,“殷鉴不远矣。”
李玚终于变色了,上前几步将他抵在身下,迫他不能再躲,冷冷地道:“放肆。”
从前那矫饰的面目剥下,谢洵终于瞧清了他,面上却微微含笑,温和道:“臣再不说了。”
“谢郎诓朕呢。”李玚的声音微弱,仍旧带着冷意,“你总是这样。”
这已是谢洵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再往前数,或许不止两次。每逢他做出甚么出于李玚掌握的事,李玚都是用这样冷漠而失望的语气说一句:你总是这样。
他起初会含笑反问李玚,为何知道如此还强要他说出那句相信,后来便也疲了,不愿再问。
大约是刚依从了李玚的意愿收了崔煦做学生,亦或是旁的甚么缘由,他忽然想再问一遍,遂开口铺垫道:“其实臣年长圣人八岁,又非康健之身,想必是要走在圣人前头的。圣人多思无益,不如想一想崔景光的仕途,好教他将来辅弼太子殿下啊。”
“当初先帝属意杨文肃公,如今秉国钧的是你。所以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李玚却不作谢洵意料中的反应,收了方才的冷笑,转而好整以暇地道,“不许再胡思乱想,再往后说,朕便不带你下塔了。”
谢洵一怔,接着便看见李玚的手已将自己的衣带解开,伏在自己颈侧闷闷地道:“方才谢郎故意教朕生气,可要好生向朕赔礼。”
“圣人想要如何?”谢洵笑出声来,适才的念头也消了,“莫不是要在佛塔前行周公之事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阻住了李玚的手:“倘若太子殿下来了,圣人也不顾么?”
李玚想了想,忽然笑道:“不怕,观音奴在楚王府,来不得。”
【叁拾贰】泥里弄泥团
崔煦方教萧韶送回诸举子处,诸人便立时围了上来,想来已知方才之事,一时恭贺之声不绝。萧韶领了他的赐物含笑离去后,他一连饮了七八人递过来的酒,终于不胜酒力道:“某实不能饮了。”
“崔二着实不能了,诸位只看他的面色便知。”一旁的苏椒拦住了剩下的酒,继而含笑向崔煦白道,“方才你去时有个同萧娘子差不多年岁的娘子来寻你,自称是楚王殿下家的鬟儿,你可知道么?”
崔煦立时便知道苏椒所言的娘子是李泱府上的晏晏,遂颔首道:“那娘子此时在何处?”
不等苏椒回应,一道琳琅碎玉般的带笑嗓音便在崔煦身后响起:“崔二郎君,楚王殿下有请。”
果然是晏晏。
苏椒见此似笑非笑:“崔二郎自有楚王殿下为你挡酒,某仍旧加餐饭才是。”
崔煦歉然道:“本是同苏兄一道出来的,着实抱歉,等来日定然再请苏兄共饮。”
见他说得认真,苏椒微微一笑,却也不再多言,只催促他道:“快去罢。总没有教楚王殿下等着的道理,倒是某的罪过了。”
崔煦再作一揖,这才随着晏晏去了。
令狐逍见他去后,笑向苏椒道:“景光得谢司空青眼,又有楚王殿下的情分,往后青云直上,可非一枕黄粱了。苏兄与他交游多日,可能告诉咱们景光的脾性么?”
一时诸人附和,另一三十余岁的进士道:“这话原不错,只是某听闻谢司空年轻时是极好相与的人,谁知自入阁做了秉笔宰相后便似换了个人一样。可知这世上的人总没有一直不变的——试玉还需七年呢。”
苏椒淡淡地望了那人一眼,转首向余下的诸人笑道:“景光是最和善温平的人。若非如此,楚王殿下又如何对他这样看重。况且景光有荫可乘,更是胜过咱们千百倍。”
令狐逍亦不喜方才那人的气狭之论,便也不理那人,只接了苏椒的话:“苏兄说得极是。咱们这些人若一味只在这里分乳酪醍醐,将来未必能够得着景光的衣角呢。”
那人脸涨得通红,满面羞惭而去。
此时榜眼孟宛方姗姗来迟。孟宛与那人是同乡,不解其中缘故,问了旁人才知,心下便不喜令狐逍与苏椒的直率。但他素性委婉,不肯当面指出,便笑道:“某家境贫寒,不似令狐兄承父辈余荫,叔父虽早逝,却也是与公主结过亲的,又哪里知道我们这样人的苦楚呢?”
令狐逍见此嗤笑一声,笑道:“可不敢说是与公主结亲。息国大长公主不屑叔父秉性,后来所为也称得上是言行一致不让须眉,岂不比干惟画肉不画骨要好得多。”
这话已十分不客气,孟宛却不恼,仍微笑道:“令狐兄说得是。直到如今某还记得当日禤卫公挑谢司空入他门下时的话呢。”
孟宛如今已过五十,周围有些年轻举子自然没听过当日禤仪的话,一时便有些窃窃私语者。忽然一人越众而出,冷冷一笑:“既然孟兄记得祖父的话,可还记得后来谢司空的作为么?如今世家式微,可还不致教人随意取笑。”
那人的声音极年轻,集宴时沉默寡言,竟有大半人不认得他。令狐逍一看,不由展眉而笑,拉了他的手向孟宛道:“子峻惯是这样,孟兄切莫往心里去。他是禤卫公的长孙,名唤禤谡。”
禤谡起先不言,被令狐逍暗中扯了扯衣角,终于缓和了眉眼,向孟宛拱手一揖,权作赔礼。孟宛便也顺阶而下,诸人复入席中,再谈笑起来。
崔煦教晏晏带至曲江另一畔,甫至那出便听见李泱笑道:“如何,孤没骗你罢。”
他一怔,立时便有一个欢喜的少年声响起:“王叔是最疼孤的。”
竟是皇太子李昉。
李昉的皇太子是三年前受封的,自他之后李玚便少子息。妃嫔生了两个儿子尽数夭折在襁褓之中,唯有皇后谢慈生的一个女儿还算康健,李玚为她取名做令姌,封号清和。他幼而丧母,养在谢慈膝前,却与李令姌并不亲厚,反倒更喜欢与安平公主李虢儿一处作伴。如今他已搬至少阳院,便连李虢儿也见得不多了。
他幼时很愿意出宫见李泱,偶有几次见到崔煦,便将他记在心里,今日一见,立时便上前抱住了崔煦的腰,笑道:“景光可不许再不理孤了。孤听说你考了状元,求阿爹封你做孤的侍从官呢。”
崔煦不好推拒,只得任李昉抱着自己,苦笑道:“臣岂敢不理太子殿下呢,当日不过因着备考,便教太子殿下记到如今,也太冤了罢。”
李昉长得快,十三岁的少年人已然够到了崔煦的肩,闻言却不松手,闷声道:“孤并不曾错冤景光,那日还见到景光跟楚王叔交游呢!”
一旁的李泱生得赤野生姿,青田矫翰,对李昉更是温和,只轻轻一笑,弯腰哄他道:“观音奴可错怪孤了,你不常出宫,自然甚么都是听来的,这便是盲者摸象的坏处了。”
李昉这才放开抱着崔煦的手,回首疑惑道:“甚么盲者摸象?”
“这是《大般涅盘经》的本事。”李泱温和道,“原文是这样的:尔时大王,即唤众盲各各问言:‘汝见象耶?’众盲各言:‘我已得见。’王言:‘象为何类?’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
李昉听李泱念到后面终于明白,别开脸去道:“楚王叔是笑孤不读书,所以不知道这个典故么?”
李泱也不辩解,微笑道:“若观音奴觉得孤是这样的人,便是罢。”
李昉来时已遣开了跟着他的崔雪蘅,如今却有些想了。设若崔雪蘅在此,必不会教他这样难堪。想到这里李昉咬了咬唇,正要再说甚么却教一旁的崔煦拉住了。
“太子殿下面皮薄,楚王殿下难道不知。”崔煦笑道,“太子殿下也是,这也值得认真了,比这大的事多着呢,难道要一桩桩的计较起来么?。”
李昉垂首沉默了片刻,仰面向他笑道:“景光说的是。可孤并没有同楚王叔计较,楚王叔也不曾拂了孤的面子。景光与楚王叔相交日久,难道不知道楚王叔为人是最和顺的——孤也不是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