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翰从前原本领教过谢洵锋利至此之言辞,张口欲待辩驳却无法可辩,耳畔犹自闻得谢洵冷淡的声音:“姜拾遗,吐蕃大旱颗粒无收,遣使向我朝借粮,圣人起先虽怒于吐蕃对永安长公主的折辱,却暗地里也命太府寺监管此事。那太府寺卿唯冯昭辅之命是从,姜拾遗不加证实,后来上报说已处理好此事。后吐蕃进犯,安西报来的消息也是言说吐蕃赞普人心不足恩将仇报……这也没什么,非我族类,某也不太关心这个,只是永安长公主的死,怕是姜拾遗也未曾想到罢。”
谢洵说到最后唇角微弯,叹了口气:“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吐蕃人便是太心实了,总归还是蛮夷啊……”
姜翰原本苍白的面色听至后来反倒镇定了,冷冷一笑道:“谢相公说了这样许多,无非是记着某从前讽刺过禤卫公与谢相公,倒难为谢相公将这些查得分明。”
“唉,满朝公卿,倒是唯有姜拾遗可做知己。”谢洵笑出声来,“某知道凉国长公主在安西与吐蕃征战时曾擅自按下了许多吐蕃求和的消息,姜拾遗既然也知道,竟是个出人意料左右逢源的妙人。某此来到访所为何事,看姜拾遗玲珑七窍,便不多言了。”
谢洵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不曾饮上一盏姜翰备好的茶,便裹了裹狐裘转身离去。
姜翰怔怔地望着那中庭的瘦梅,忽然落下泪来。
家中老仆见此大惊,正要上前询问因何事,却听姜翰曼声长吟道:“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大约那些古往今来的愁苦都源于一脉,老仆虽不通诗书,却也能听出主人的悲苦:“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姜翰以为长歌当哭,长调比小令也更哀些,诵完一阙贺新郎,却忽然自笑了:“某何曾有凌云笔来……”
左拾遗姜翰要致仕的文书被李玚暂且留中了,他召谢洵入延英时正是腊月十二日的傍晚,天色昏沉,青灰色的天际透出干冷的姿态来,直教人心里发寒。好在谢洵早备了暖炉,进了延英殿亦不曾放下。
“谢郎。”李玚亲自立在延英殿前朝他微笑,“同朕到太液池边走走罢。”
谢洵自无不应,君臣二人缓步而行。到了太液池边,李玚低低咳嗽一声,命身后的随侍退开,只留了萧韶一人服侍。谢洵见此便开口道:“晚来天寒,圣人还要保重身子才是。”
李玚笑着回首指了指萧韶:“这便是个上心的,朕前日早起不过咳了几声,她就日日灌朕姜汤喝,如今已好了许多了。”
被指着的萧韶含笑行了一礼道:“大家不嫌婢子无礼罢了。”
谢洵赞叹道:“萧娘子真正是个晓事的。不然圣人也不至将身边的宫人一茬茬的换,却留了萧娘子。”
李玚笑道:“萧韶带着人都退下罢,朕有私事要同谢相公说。”
谢洵心知那日紫宸殿中的情事定然教萧韶听去了,如今李玚却连她也避着,不由生出好奇之意来。
等周遭只剩李谢二人时,李玚方恨恨地将他拽到怀里,在他颈上咬了一口道:“朕只道你不愿教姜翰留在京里,却不想谢郎如此刻毒,非要教他致仕才罢。冯昭辅一党都教朕撵出京去了,你教朕往后用谁去?”
谢洵素性忍不得疼,立时便将李玚推开,捂着颈不语,片刻后方放下手来,笑吟吟地道:“圣人不是将姜拾遗乞骸骨的奏疏留中了么,自然是舍不得姜拾遗,这会儿又来问臣。臣可不管这事。”
李玚忍不住也笑起来,不再纠缠道:“冯昭辅一死,那知枢密的职位朕竟不知该给谁做,在他之前皆是黄门任知枢密一职,这才出了姜贞吉这样的权宦,朕不愿重蹈覆辙,可若从此改任文臣,枢密院与翰林院倒与你的中书门下彼此掣肘了。”
“既如此,何不废了枢密院,将职权划入翰林院?”谢洵言毕,转口笑道,“只是若如此,翰林院便无可顾忌了。”
李玚沉思片刻道:“那也无妨,尚有你的中书门下呢。朕打算将枢密院的职权一部分划入中书门下,剩下的划入翰林院。从前朕属意于你独秉国钧,今后便当真如此。”
他语焉不详,谢洵心下一惊,下意识地道:“那太傅呢?”
李玚低声道:“太傅身子不好,谁知能撑到甚么时候。”
说这话时李玚淡淡地望着已然结冰的太液池,许久不语。
寂了许久,李玚才复又将姜翰的事提起,他温和道:“谢郎,你一定要教他致仕么?若不想看见他,朕将他出外便是了。”
谢洵垂眸默然,然后低声道:“姜翰此人,不宜任重,臣并非全为一己之私。”
“既如此,便依谢郎所言罢。”
谢洵闻言,诧然抬眼望着李玚,但见年轻的圣人有些委屈地道:“朕说过对谢郎绝不相疑,谢郎只是不信。”
然后他重新将谢洵揽入怀中,含糊地在他耳畔笑道:“今夜别再回去啦。”
承徽元年的年末便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承徽元年二月十二,谢洵嫡妻郑晔诞下一子,取名谢桢。
二月末,楚王李泱则接了襄王李策的家书,说要入京谒阙,心下甚欢,虽说他仍旧身子疲软,却也精神了许多。崔煦性情温和,却也忍不住笑他小儿女。
李泱却轻声道:“你不知道,杨太傅身子不好,只怕就在一两日了。”
范阳节帅府中,李祁换上常服行至府中正厅,随手将手中纨素小扇掷于沉香木的小案几上,笑道:“阿爹此去长安,可终于能看见想见的人了罢”
“胡言乱语。”李策闻言眼底却显出柔软之色,口中却仍旧斥责道,“这样大了,仍旧不知收敛的混说。从前自长安回来的时候说师相送了你许多书,可尽读了么?”
此话一出,李祁的神色便古怪了起来,立时便想起那册《北里志》来,却道:“杨太傅从前也是这样教导阿爹的么?拿《女则》给我读,也不知是何想法。”
两人说着便出了正厅,却见早有家将等在外面,李策心情甚好,听得这话只禁不住朝着爱女笑出声来:“师相既给了你,你好生看着就是。”
“是。”李祁应道,“阿爹一路保重,阿祁今日还要去大校场,便不送阿爹了。”
李策轻轻一笑,出门上马,往南而去。
【叁拾】忽若风吹尘
承徽二年三月初四,惠风和畅,李泱出阁时便觉凛然清风接袂,仰观天朗气清,侍儿晏晏端了药碗自后院月门来,见他在廊下观书,不由抿唇一笑:“崔二郎今日不来,殿下却还是这样用功,等过几日襄王殿下来长安,瞧见殿下这样必定高兴。”
李泱闻言抬首,微笑道:“孤读书岂是为着旁人?”
“是。”晏晏在一旁嘻笑应和道,“是婢子想岔了,殿下宽恕罢。”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李泱身侧,端起药碗与他:“殿下身子更要紧,且饮了这碗药,一会儿还要会客呢!”
李泱想起李策不日进京,便以为晏晏所说的客是那些来借他亲近李策之辈,心下不由一阵烦躁,遂以书卷掩面,只做不知地闷声道:“这时候还有谁要来?孤不爱见,晏晏阿姊,你教管家将他们打发了去。”
晏晏见此,扑哧一声笑了,伸出一只手将李泱面上的书卷拿开,戏谑道:“殿下近来精神瞧着分明好些,怎么忘性反倒大了,难不成竟不将宫里的二殿下放在心上,反倒惦记着那些趋利小人么?”
经她一提,李泱便恍然记起今日李玚是要带着李昉来的。
前日他入宫面圣,正撞见在紫宸殿中与李虢儿顽笑的李昉,李昉如今已能开口唤人,见了他十分欢悦,一时便是连李虢儿也抛诸脑后去了。
李虢儿性情端淑洒然,虽不在意却很惊诧,道:“听阿爹说,观音奴近来连谢相公都不甚亲近了,谁知竟愿意同楚王叔顽。”
李玚亦笑:“泱儿性子温和,不似谢相公促狭,自然更得观音奴喜欢。”
李泱从前虽被李策与李祁护着,却也通人情,立时便觉出李玚语气中对谢洵异于群臣的爱重,思及两任皇后都是谢洵的姊妹,遂不再多言,只管看护着李昉。想必后来李昉对他念念不忘,口里时常念叨,李玚却是说今日要来府中的。
因李泱尚未成年,他仍旧住在长安的襄王府中,封楚王后也并未添置甚么物件儿。往常来襄王府中的不过是崔煦与孟璟,倒也不觉如何,如今待圣,李泱忽觉得有些逼仄起来。但他到底没说甚么,只接过晏晏手中的药碗将汤药饮尽,放还药碗时看见晏晏隐隐带着忧虑之色的眉眼只做不见,等她收拾了药碗托盘,端了待要离去时才轻轻拽住了她的袖角。
“晏晏阿姊。”李泱漆黑的眼珠明亮,挑唇道,“你闻闻孤身上,可有香气么?”
晏晏面露不解:“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