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是李玚从前赠与谢慈的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原本拟了雪衣的名字,后改唤作夜来。这其中还有则本事,这本事细说起来亦非大事,不过那时谢慈一心照看李昉,对这顽物也不甚上心,遑论只是个名字。一旁的崔雪蘅反倒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提了一句道:“这雪衣的名字,仿佛是明皇贵妃的故典?”
于是李玚听了隐隐有些抑抑,细想起来究竟是自己失于计较,便不再多言,只改容笑道:“皇后博闻强识,仍旧自己拟个可意的罢。”谢慈是人如其名的慈柔端和,自无不可,颔首应了。
等到隔日李玚来时便听见崔雪蘅将那鹦鹉唤作“夜来”,他素来七窍皆通,偏生又爱往常人想不到的地方上想去,开口时已然存了试探:“这夜来的名头,想来该是时事罢。”
谢慈似是不解其意,攒起秀丽的眉眼疑惑笑道:“难不成夜来之名又有何典出么?总不至教它为妾制衣裳,妾可穿不得。”
末尾她伸手抚了抚夜来的羽翅,面上笑得柔和。李玚兀自没意思起来,此事便这样揭过去了。
等到夜里李玚去后,谢慈拿了李昉抓周时抓的那柄玉匕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逗他顽。因李昉睡得早,崔雪蘅换下值宿的宫人时,已见得谢慈独自立在轩外望着夜来发笑。崔雪蘅想,大抵是唯有春夜才能觉得旖旎,到如今,却委实能得杜工部的一句“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
此般情状苏严不知情,一则不善词赋故典,二则此间不过碍于礼数的问候,无谓牵扯许多,二人心照不宣,只一笑便要错开。
“崔娘子。”苏严忽然叫住了她,不经意地低声发问道,“明懿皇后在时,为她照看胎像的医者,可是六尚的司药女官?”
崔雪蘅闻言下意识地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司药陈照与萧韶交好,萧韶又与郇弼同侍奉于御前——苏严若有所疑,怎么都不是该来问自己的。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苏严的意思,应答时便有些含糊,只简单道:“是陈司药。”
既已得了应答,苏严便退了开去。崔雪蘅虽说做事谨慎,可谢慈却不是从前谢懿的性子,纵然报了上去也未必能得出结果。一念至此她蓦地一惊——想来苏严亦是明白此番道理,才放心来询问的罢。待要多问一句,那人却去了,她垂首在原处默然半晌,身后的宫人不敢相扰,直到听见一声笑,才有些惊疑地抬眼。
却是李玚同谢洵。
李玚大约今日兴致极好,唇角噙着笑同身侧的谢洵交谈,谢洵抬眼瞧见崔雪蘅,奇道:“那便是圣人赏给皇后的鹦鹉?”崔雪蘅便步上前去向君臣二人行礼,李玚摆了摆手向她道:“萧韶她在紫宸殿尚有琐事料理,你来随侍罢。”
崔雪蘅尚不知道太后冯言已殁的消息,见李玚兴致甚好,便低声道:“婢子遵旨。”随后将夜来递给身后的宫人,嘱咐了几句,那宫人便退了。
一侧的谢洵笑道:“崔娘子自有崔娘子的事,圣人未见崔娘子来时,也不曾想过要崔娘子来侍奉罢。”
“自然是有缘故的。”李玚淡淡地道,“近来于阗吐蕃交接事毕,教这婢子随侍,好回去学给皇后说,也教皇后高兴些。”
谢洵见此不由失笑:“圣人看重皇后殿下,实在是楚朝之福。”
李玚不置可否地道:“那也是你谢氏之福。”
言毕不待谢洵对答,李玚便转而问道:“那安置于阗国王的宅邸是如何处理的?再过两三日于阗君臣便回于阗了,谢相公作何打算?”
关于此事谢洵心内早有计较,立时接口道:“圣人只管下旨就是。”
李玚见他答得痛快,年前便不曾按下的疑虑又浮起那么一两层,却寻不到旁的因由,也就重新搁下了。
忽有一黄门拎一食盒行至近前,笑吟吟地道:“圣人方才吩咐的防风粥已然好了,谢相公可是这便要用么?”
那防风粥本是寒食节所用之物,如今宫中有善烹者将它煮得比寻常肉糜更添滋味。李玚笑道:“近来长安风凉,大小事务皆要赖谢相公操持,谢相公该好生保养身子才是。朕想着旁的也没什么能入谢相公眼目的,倒是前儿郇弼送来了这防风粥,朕倒尝着还好。雪蘅,去服侍谢相公用了。”
谢洵退了一步笑道:“岂敢劳动崔娘子,臣自己用也就罢了。”
“怕什么,谢相公也忒小心了。”李玚轻轻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多言。
崔雪蘅不便听外朝诸事,见此只垂眸服侍谢洵饮下那防风粥,立在一旁随侍,却许久也未听见君臣的交谈。
谢洵在太液池边立了片刻,便向李玚告辞,往中书门下去了。
于阗国王及其臣子在承徽元年十月十六日离开长安。随后朝中诸臣隐隐知晓圣人的打算,却被先时张夷则族侄的事摄住了,竟少有人进言反对。
定俟开炉集,始送泛菊杯。
承徽元年十月二十日,杨公赡仍旧告病修养在府,谢洵却不肯再等他,直接掌了三司推事,审理张夷则族侄及其亲故。
事情很快便审理清楚,涉事官员大都是冯昭辅一党,文官三品以上二人,五品以上六人,还连带了三名左神策军的将领。谢洵将审理出来的名单夹在自己写的奏疏上奉至紫宸殿,李玚的批复很快便下来了。涉事武官尽数流放,文臣则出外。
谢洵并未将宰相刘宏词亦写入名单,刘宏词等李玚的批复下来后,亲自上疏乞骸骨,李玚不允。刘宏词再请,上陈情表,言其年迈不堪紫衣。
李玚思虑再三,决定将他放至昭义。承徽元年十月二十七日,降旨将刘宏词外放出西京,且另赏了黄金美酒并三千匹大宛驹与他。
刘宏词沐恩之后深感君恩之重,甚于昊天,自言非挺生才俊,惟性与清白或可相表,虽说君恩不宜辞,却仍旧固拒了那黄金与美酒。
“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此三千匹大宛驹,便以之震慑贼臣罢。圣人往日经纬成德,亦有澄心,臣在昭义当面南而思,纵不能日日诣阙奉进,亦当极尽臣子之道,万不敢有烦圣躬。”延英殿内常年置着黼扆与蹑席,香案却并未置于圣人御座之侧,刘宏词立在殿内拱手拜别李玚,开口时教那檀木长柄香炉中冒出的袅袅烟丝呛得咳了一声,缓了口气才继续道,“臣愿圣人此后似《进文选表》中所言:居尊则可耀珠璧,希声亦豪英尽应。若此,臣自可安然去京。”
“刘卿自言不堪紫衣,这套颂圣的话却说得纯熟,委实在朕的意料之外。从前朕赐水精珠与卿,你我君臣何等和睦,如今卿可还记得么?”李玚端坐在御座上,垂下眼目去看已换下紫衣的男人,微笑着向他道,“想必如今的昭义,可该有鱼负冰而出了罢。”
“圣人顽笑了。书中云负冰云者,言解蛰也,如今长安尚且东陆未至,何处又会有鱼陟负冰呢?”刘宏词闻言不由惶恐,连忙道,“况且昭义的萧节帅贞昭之心素来是向着圣人的,纵然被逼仄得辛苦,想必也未敢望君恩。臣此去昭义,定将圣人看重之心告与他知道。”
那香炉云母窗中逸出的烟气将缕缕降真香送至李玚身侧,倒教他欲饮延命酒了,听罢谢沁所言沉默许久,方轻轻笑道:“刘卿所言,朕心里有数。至于先前朕赐的黄金美酒,既然刘卿固辞,便依卿所请罢。”
刘宏词在心底松了口气,复又行了一礼,称颂道:“圣人宽仁明德,至此甚矣。”
【贰拾捌】一夜玉壶冰
这一日是明懿皇后去后谢洵始入宣微殿。他与这个异母妹妹的情分确是较谢懿轻些,是以骤然得知她与丈夫和离,尔后那丈夫被卷入自己亲自审理的案子时并不慨叹——他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妹妹用以乘凉的恶木之阴。
此时惟见宣微殿前庭树如旧,宫人通名已毕,出来接引的却是萧韶,谢洵望见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幼童,不由怔了一怔。那幼童步履蹒跚,却难得的没摔着,一施严妆着鞠衣的年轻女子同崔雪蘅随在他的身后。
冬日严寒,新降细雪。谢洵裹了裹罩在紫衣外的海豹皮制成的大氅,望着温和柔宓的谢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旧时谢慈甘愿嫁与徐家儿郎,与他食梅衣葛,咀蘖餐荼虽甘之如饴,却分明不是如今的柔顺,那明黄的鞠衣宛如一盏漆了东观铅黄的灯罩子,将她原本热焰一般的性情扣在内里,只显出温和的清冷,直教谢洵想起来自己狐裘下的十三銙冰凉的金玉带来。
萧韶上前伸手为谢洵解下狐裘笑道:“谢相公快进去罢,大家也在里面呢。”她言毕回转身去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抱起那跟在身后那穿着一件猩猩红的宝象花绫罗短袄衫的孩童忧心道,“观音奴怎么出来了,也不怕冷么?”
被抱起来的孩童咯咯一笑,伸手圈住萧韶的脖颈,声音犹带稚气,却与她十分亲昵:“不冷的,萧娘子也快进去罢。”
观音奴身后的谢慈见此轻轻一笑,谢洵便向她行礼道:“娘子万安。”
闻听谢洵的声音,观音奴忽的自萧韶怀里探出头来道:“你是三舅舅么?”
其时诸人已然进了殿内,瑞碳烧得甚旺,令那殿中的酴醿香气都发了开来,酴醿所宜的沉水香燃在七宝博山炉内。适才观音奴的问话正教在殿内饮茶的李玚听见,遂含笑接口道:“正是,观音奴从前最喜欢三舅舅的,如今可还认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