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中凄冷而黯淡无光,他想起自己已然故去的妻子来。
这其实是没甚么好想的,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冯昭辅于黑暗寂静中睁着眼睛,冷静地想:若是真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事,那么幽都也该有的罢。
李兕的死着实是个意外,却也不能算是意外。
那时冯昭辅与李玚的关系尚未到无可缓和的地步,李兕善兵而不善政,自然也不能瞧出于光摇碧雪中的飓风来,只能隐隐约约地觉出丈夫日渐一日的阴沉脸色。
怀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兕年轻时毕生的聪明才智全用在了兵事上,自从嫁给了冯昭辅,心思便移了许多给丈夫。她从前既然能瞧不起科举入仕的举子,自然也能在蛛丝马迹中觉查出冯昭辅日渐逾越的心思来。
大楚江山是李家江山,李兕作何选择不言而喻。她自嫁给冯昭辅后对他所作所为并非全不知晓,不过是不痴不聋,过得勉强糊涂,如今侄儿的江山眼见便要不稳,她也就清醒了。
可冯昭辅比她想的无耻更甚。李兕生性豪阔,不屑阴诡之事,终于被枕边人亲手递了刀子。
冯昭辅忽然笑出声来,囹圄之内没有旁人,故而并无人听见他的喃喃细语。
那语调中带着莫名的温和。
“阿兕儿,九泉之下,我亲来向你请罪。”
往后的几日长安城内下起了小雨,映阶青藓,秋雨霏霏。
冯昭辅死于承徽元年九月二十三,那日雨仍旧未停。
苏严撑着伞漏夜将消息传到东内时,正遇见郇弼在跟崔雪蘅说话,崔雪蘅身量高挑容色清秀,开口是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郇弼见他到了也不令他回避,只笑指着他向崔雪蘅道:“这便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在南内当差的内监了。”
崔雪蘅挑起眉梢向他看了过来,随即微微笑道:“公公取笑了,婢子不过是偶然跟公公聊几句,哪里就值得这样。”
郇弼闻言仍是八风不动的笑模样,蔼然道:“你总是爱多心,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崔雪蘅收了笑,将目光从苏严身上收回,尔后轻叹一声,又笑道:“郇公公的性子婢子是知道的,不过多说一句罢了。婢子在宣微殿还有事,便先不叨扰公公了。”
等崔雪蘅去后,郇弼方向苏严招了招手道:“如何?”
苏严收伞上前走了几步,随着郇弼入了他的居处方屈膝跪下道:“邢国公耐不住刑,已经死了。”
“嗯?”郇弼闻言眉心一蹙,立时便站了起来。他那浑浊的眼目中摄出骇人的光,将几上的灯扫落在地,几滴灯油还洒在了苏严的脸上,苏严不敢躲避只得生生受了,耳畔犹闻郇弼因恼怒而阴刻的厉声道,“你说什么!”
苏严从袖袋中取出一册书卷道:“这是他临死前教给小人的。”
郇弼接过那册书卷,翻开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卷经文,乃是释法海所撰的《报应传》,怒极反笑道:“《报应传》……他这是旨在告诉我要小心因果报应吗?”
苏严面上立时显出慌乱之色,连忙叩首道:“邢国公将这册书卷给小人时并未翻开,小人以为说不定便与公公要问的事有关,才拿来的。皆因小人不敢擅自翻看,并不知那是……那是《报应传》。”
郇弼听了冷笑一声,却终究是没有继续发作下去,只回身坐下复又询问道:“那么邢国公临死前,可曾说了什么?”
苏严膝行上前,轻声道:“拷问之事,小人并不曾插手,不过同公公一样等结果出来再去问罢了。故此也听的不甚多,只听见一句‘我教利益,反更用我为怨仇也’,却不知是何意。”
郇弼看了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细细思量了许久这话,方长长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去罢。”
苏严起身又行了一礼方退了出去,出门时看见谢洵提灯进了紫宸殿的偏殿,微微一怔,接着便想起这时外朝的事务尚未了结,便也不在意了。
第二日下朝之后,李玚命郇弼将冯昭辅的死讯传到南熏殿,太后冯言含笑向他道:“阿爻说你是社稷臣,往后要尽心侍奉他,莫要辜负阿爻的信重。”
郇弼叩首道:“大家恩重,老奴敢不竭力?”
等他回紫宸殿复命时,李玚正在与一旁的谢洵谈论外朝张夷则的事,见他回来只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
郇弼退出紫宸殿后,李玚心下忽觉不安,想了想,又教人传了掌事萧韶,嘱咐她道:“你去南熏殿瞧瞧太后,再问一问她身子如何,可缺甚么。朕近来忙于政务,无暇去看望她,替朕告一声不孝。”
萧韶应声退下。
等女官去后半晌,谢洵方笑道:“圣人心里怕么?”
李玚一怔,接着便是心事被看穿的惶然,他一把拉住谢洵的手,急促地喘息几下,目不瞬地望着他,终于道:“别再审了。”
谢洵默然片刻,绮艳的眉眼忽然一展,露出笑来,正要再说甚么,便被外头急促的脚步打断了。
进来的是宋青衣,苍老的女官匆匆进了紫宸殿,见到李玚终于镇定了,她伏身下拜,一字一句地道:“大家,太后殁了。”
【贰拾柒】休望濯尘缨
南熏殿年老的掌事女官来禀告太后之死时是存了死志的。她见李玚听闻太后殁了的消息许久不语,再叩首道:“婢子请从太后之灵。”
李玚方才一阵恍惚,这时才教她唤回来,竟微笑起来,他上前扶起宋青衣,温和道:“宋姑姑一片赤忠,朕若不允,阿母也不答应的。宋姑姑且去罢,朕还有旁的事要与谢相公商议,便先不与宋姑姑说话了。”
他语气温和,宋青衣却忽然觉得周身冷了,行礼去后望了望天色,深觉今年的雪似乎要更大些。
可她已然见不到了。
紫宸殿内,李玚咬牙冷笑出来,方才的柔软温和神色尽数消逝。他笑了片刻忽然觉得委屈,眼角微涩,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肯哭出来。
那是他的阿母,辛苦怀胎十月将他诞下,却自他出生之后从未教他享过一日慈母之恩。幼时养在独孤皇后膝前暂不能算,可即便他费尽心思终于践祚,成为大楚的执公器者,存着亲近之意将她奉养在南熏殿,又得到了甚么呢?
平日里的言谈无不是试探兼着刻毒,就连难得的温情亦是斟酌下的交换。那样不堪而无可奈何。
当真是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谢洵迟疑片刻,终于上前握住李玚的手,轻轻按压着那已被掐的青紫的手心,和声道:“太后失了兄弟,哀毁过度也是难免,圣人不必过于烦恼。倒是外间诸事尚未得出个结果来,如何就不教臣查去了呢?”
李玚望着谢洵,眨了眨眼睛,已然落下泪来。他蓦然将谢洵揽入怀中,开口已然颤抖,咬唇忍了许久方才镇定下来,恨恨地道:“朕没做错。冯昭辅是逆臣,郇弼已将他的罪名写下,他桩桩件件都牵扯在内,朕并不曾冤了他。”
说话间李玚觉得冷了,而怀里的人身子纤细而孤冷,而那紫衣上绣的图纹尊贵而疏远,一丝热度也没能教他汲取到。他不知道先帝离去时握着杨公赡衣角时是个甚么滋味,但如今他只知道,即便事已至此,他也无放手之意,末尾从唇中泻出呜咽之音:“谢郎,你许了朕罢,朕甚么也不教你顾着,你只管站在朕的身侧。”
谢洵只是沉默,任他揽着自己,许久才轻声开口,却问了另一件事:“圣人不教臣审问张夷则的族侄,可是知道背后牵扯甚多,不想教臣树敌了么?”
李玚呼吸一滞,随后便语声微弱地笑道:“谢郎聪明得紧,朕甚么心思也瞒不过你。”
谢洵似是在笑,但那笑中也带了许多疲倦,他低声道:“晚了。”
“甚么?”李玚似乎没听明白,“甚么晚了。”
谢洵淡淡地道:“若是圣人起初便不教臣管这件事也罢了,如今臣为着这件事开罪的人已非一二,此时抽身,圣人是想教臣死无葬身之地么?”
李玚身子一僵,低声道:“是朕糊涂。”
“无妨,就连郇弼那样的中贵人也知道抱君知遇之恩,难不成臣还比不得他么。”谢洵轻笑一声,伸手在李玚肩头拍了一拍,“就快了结了,圣人勿忧。”
如今已是承徽元年的十月,长安城算是入了旧历里那日在尾而昏危中,水始冰而地始冻的冬日了。虽则如此,却也十月南天尚暑襟,仍旧有半扉素蕊、几朵夭红开在太液池旁,暂缓了那已渐渐侵体的寒意。若再往后看,大约还该有竹外疏花携香冷入瑶席,翠禽小小宿于苔枝缀玉。
听得谢洵的劝解,李玚立在原处默然片刻,忽地携了他的手往太液池之向行去。
皇后谢慈偶然想到近来圣人囿于国事,自己又染了时疾,未免辜负太液池旁景致,便命人撤了那花上的金铃,以供显见得稀疏几许的鸟雀赏顽。崔雪蘅亲自将豢养夜来的鸟笼抱至太液池时,偏巧遇上了苏严,苏严是认得崔雪蘅的,便赶忙上前笑问道:“崔娘子好,怎的亲自劳动?”
崔雪蘅定神认了认,才想起这是前日所见的那个在郇弼身旁的黄门,便驻了足含笑应道:“夜来爱水汽,宣微殿有些干了,如今的时节,殿前的缸翁里也没什么好景,殿下便教奴来照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