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教郇弼审问冯昭辅,是为了他致天之罚得享大赉么?”冯言抬了抬眼,露出一个苦笑道,“阿母是快要年过五十的人了,即便往日对不住你,可你为自身和子孙后代计,也莫要太刻薄罢。”
“方才那句不过是赌气话。阿母,我是从未想过效仿尧舜禹汤的。”李玚回头看了眼身后,见那记起居注的小内监神色平静下笔稳当,不由长长出了口气,转而微笑着状若顽笑道,“先帝在位数十年,宵衣旰食勤勤恳恳,太史局却报了三次荧惑守心,也不知我能见几次……”
冯言厉声打断他:“阿爻!”然后自知面色有异地抿了抿唇,直到此刻,妇人那苍白而干瘪的唇终于有了下垂之势,“你很想知道你阿兕儿姑母的事么?”
李玚的面上仍旧是微笑:“不过一句顽笑,阿母何必真心动气呢?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想来阿母深受其害罢,所以才这般爱那纸上经文。既如此倒也不必说了,我自会一一知晓。诚如阿母所言,余孽已除,那些故事又何必非要知道来龙去脉徒增烦恼。可阿母,您修了这么许久,还是只能修得小乘。”他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生母方才对自己所说的刻薄评价,最后犹嫌不足地补了一句,“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南熏殿内静寂非常,殿外似有雀鸟之声杂然清脆。过了许久李玚才听见一声女子缓苍的笑:“阿爻,你去罢。”
李玚默然片刻终于还是提步走上前去,俯身用额前抵在妇人的肩上,如同幼时对独孤皇后不常有的撒娇姿势。他轻轻开口:“阿母,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意气难平。”
冯言抬手轻柔地握住方才他挽起衣袖的那只手,和声道:“獦獠亦有佛性。阿爻,你不妨试着自在些罢。”
“不,阿母。我是不信释家的。”他起身退后一步,神色清明而冷静,“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得急,临去时终于看见那记起居注的宦者脖颈见细密的汗珠,不由心下好笑。又因先时的气性未平,此刻青年终于发作道,“那时朕还年少,却也尝听闻先朝圣人换了三批撰写外起居注的官员,只不知细则,你可知道?”
那宦者勉力正色却仍旧带了颤音:“臣不知。”
“那也罢了。”李玚得其所愿地笑道,“朕不过白问你一句,你慌甚么。”
【贰拾陆】盛衰各有时
李玚自那日从南内回去,便再未踏足过南熏殿。尔后朝中诸事艰难,杨公赡又病了,这些事务遂尽数落到谢洵身上。
那时谢慈早已离了谢府,郑晔亦将心思转到听琴煎茶上来。沅芷善琴,翟拂善茶,琅嬛虽不善此道,却将郑晔照看得十分精心。虽说谢洵无余暇陪着郑晔,终究也不孤单。
谢洵先前约了杨公赡一同理三司推事,如今见杨公赡病了,便将审理张夷则族侄的事暂且搁下,整日只在中书门下受理诸事。一时朝堂上下皆望着他的动静,无敢先言。
而郇弼受旨审理冯昭辅一事,反倒很快了结。
南内那些知道旧事的白头宫女偶然得了空闲,便常倚在蕉下言说其实前朝权宦姜贞吉掌权挑在了好时候,可惜没享几天福大明宫就已然变了天。姜贞吉的性子酷峻,宫女也不敢在他面前谈论此事,待他去后,郇弼掌权,偶然听见这样的话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些冯昭辅都是知道的,直到如今他身陷囹圄,在昏昏沉沉一阵一阵的疼痛中才隐约觉得,若是在永圣年间的那场清剿中连带将郇弼送到死路,实在也是件好事。
他在内侍省掖庭局里已经待了两日,周身尽是受刑的痕迹。
郇弼命人留他性命至今,当然不是为了去问息国大长公主的死因,无非是要问出先朝宫人内监的名单和那枚用以联络的玉牌。永圣十年十月,上敕先在掖庭宫人,及逆家人口并配内园者,并放出外,任其所适。那时他方从掖庭放出来许多宫人黄门,隐约知道曾被郇弼一一盘查。
昭宗山陵崩后,冯昭辅、鱼延年、郇弼共同推举李玚践祚,鱼延年自李玚践祚后便不肯轻易与文臣往来,渐渐与冯昭辅也疏远了。冯昭辅冷眼旁观了郇弼数年,早知道他不是个同姜贞吉一般留恋权势的人,如今这样不过为求稳妥,然后再斩草除根罢了。
冯昭辅冷冷地想:这些年李玚一步步将他逼至此处,倒将昭宗李蒨对付姜贞吉的手段学了十成十。既已如此绝无生路,冯昭辅反倒静了下来,默默等着什么人。
他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苏严本身领的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职,虽则底下人都知晓苏严很受御前权宦郇弼公公的看重,但平日里他在南内供职的时日总比在东内行走的时日长些。依祖制内侍省其官有内侍四人,内常侍和内谒者监各六人,往来领旨都是轮换,且兼他受郇弼的青眼提携,故而他闲暇时日并不很少。
他提着灯,缓步迈入囚禁着冯昭辅的囹圄时,将自己的外裳裹得更紧些,试图抵挡外头刺骨凛冽的寒风。他隔着牢门,将一册手抄的《佛本行集经》递给冯昭辅的时候想起来时从外面看见的那昏沉沉的天色,发觉竟已忽有要下雨的模样,便向冯昭辅笑道:“小人可没带伞来,倘若为了这册经淋了雨,邢国公要怎么谢我呢?”
冯昭辅不想这小黄门竟敢与自己耍笑,心下觉得好笑,闻言便也抬头觑了一眼道:“我能有什么东西。若是中贵人不弃嫌,便再从我身上试几道刑罚罢。”
苏严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因为年少的缘故,语调中没有那些宦者特有的尖利,倒是有那么些许清朗之音,揶揄道:“邢国公从前何等大方,反是如今倒小气起来了?小人又不是酷吏,平白无故在邢国公身上试刑罚作甚么。小人来时听说邢国公的妾室卷了银钱跑了,真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邢国公笑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是为她高兴,求仁得仁。”冯昭辅偏了偏头,唇角的笑意尚且未收。他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却全然不在意这个没有多少情分的妾室,想了想又道,“中贵人如今得郇弼的青眼,还肯为我翻找这册经,委实辛苦。”
“不值什么。只不过抄经的人说他抄的这卷里并没有邢国公从前说的那个故事,想来大概已经散佚了……”苏严说到一半便见到冯昭辅已将那册经卷翻至末尾向他微笑,不由心下微微一跳,旋即无奈道,“邢国公好歹等我说完,手翻得这样快。”
冯昭辅收敛笑容向他道:“这卷的确不曾载我说的那个故事。这末尾添上的故事却正是那则本事,看字迹像是中贵人的手笔,倒是多谢中贵人费心找了。”
苏严心头一动,笑道:“那就好,只是小人抄的时候不曾留心通读,邢国公可能借小人一阅么?”
冯昭辅便将那册经递过去道:“中贵人客气了。”
其实那故事委实寻常,且并不单出于此一册经文。苏严幼时便听人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如今看来,那被反复叙述的故事反倒无甚新鲜,只有那末尾的一段入木三分的扎在苏严的心头:佛告诸比丘:汝等若有心疑,彼时迦喽嗏鸟,食美华者,莫作异见,即我身是。彼时优波迦喽嗏鸟,食毒华者,即此提婆达多是也。我于彼时,为作利益,反生嗔恚,今亦复尔。我教利益。反更用我为怨仇也。
苏严手指一颤,方才勉强做出的笑意便去了大半,忽而想起冯昭辅托他寻经的时候便起了的疑心,面上不由微微变色。冯昭辅只做不见,将那册经文从他手中抽出时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中贵人做好自己的事也就罢了。虽说能余出心力来待旁人好是能得福报的事,可这些事不知何时便是牵累了。”
苏严恍惚间只听见牵累二字,下意识的松了手去。然后看见冯昭辅平静的笑,不能置信地讷讷道:“邢国公都知道了么?”
冯昭辅轻轻颔首:“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今上为政时日尚短,又不肯信杨公赡,他如今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与我为难,不过是仗着鱼延年和郇弼罢了。鱼延年不算,郇弼从来便不是营营汲汲的性子,如今出手,可不是要将知道从前他做的那些腌臜事的人尽数灭口么?他教你来拷问,大致如此。”
苏严听得一时呆住了。
冯昭辅又露出了蔼然微笑,眉眼间却带着讥诮:“常听人说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何况是我们这种惯会蝇营狗苟的小人。先帝费力打压宦者之势,郇公公与我都是一力扶植今上的功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今上忌惮我已久,他自然要添一把火,况且从前不堪之事甚多,郇弼自然不愿再见故人。”
那语中乾坤苏严模糊明白,但内里关窍却是不得而知,只听出了一身冷汗。
“苏严。”冯昭辅将手里那一件用绢帛包着的物什扔给他,忽而冷冷一笑,那黑漆漆的眼珠发出了亮光,“我正经书读的不多,如今只记得《六代论》里那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想来郇弼读得多些,也信得真些……你去罢!”
等苏严脚步踉跄地离去,冯昭辅肩背笔直的靠在阴冷的墙上,却听不见外面淋漓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