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一场立后的风波便这么过去了。
七月末,圣驾回銮,群臣仍在大明宫议事。
谢府后院植有几棵海棠与芭蕉,梧桐却是见不到几棵的,秋来梧桐剪细雨的景象便也见得少了。入了秋后,郑晔似是有些嗜睡,翟拂亲自送膳食入内的时候几乎见不到那她醒着,偶然有几次好奇发问,谢慈只含笑应着无事,秀丽的眉眼展开,含着分明而真切的笑意,险些让翟拂忘了她初来时的失态。
谢慈居于谢府的时日里自然是不能日日都见到谢洵的,好在她对此倒不甚在意,在她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是更愿意亲近谢沁些的。谢沁善雅谑,十六岁时便不知成了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谢洵虽是名满西京的美姿容,与谢沁相比便总觉着与她疏远许多。只是有个经年不见至亲的缘由,如今这样反教她觉得安心些。
七月二十七日,李玚幸谢府。
此刻月光皎皎,洁白如银,几可邀牛女恒娥,不时还有微风阵阵,拂的人身体通泰。一时岑寂,李玚轻声道:“不止礼部,就连阿娘也一直劝朕重立皇后,说是观音奴年幼无母,不成个体统。”
谢洵暗暗吐了口浊气,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圣人前时还与臣说要迎臣的小妹为后呢,如今小妹便住在臣的府上,圣人可要一见?”
这本是句谢洵随口开的顽笑,李玚自然也清楚,却仍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已然故去的宁折不弯,艳丽高傲的女子,连带对这未曾谋面的谢家小女也有了好奇,便含笑接口道:“既如此说……谢郎先教她出来罢。”
谢慈是见过李玚的。
昭宗李蒨在位的永圣年间,昭宗亲自择了她的长姐谢懿做太子妃,她偷偷的学了贾氏窥帘隐在珍珠帘后瞧这以后的姐夫。可李玚不是韩寿,没能勾起小姑娘的别样心思,反教她隐隐觉出觉得这少年郎的阴郁神色太过,这便瞧出了她与三哥哥的不同——遑论出言调笑,便是多看一眼都觉着不安。后因她少年时被养在深闺,出门便是出嫁,更是不曾结识朱紫客,故而那琅嬛叩响门扉同她说圣人有请之时,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来唤她面圣的琅嬛却道:“没有错,娘子只管去罢。”
此时郑晔已然教她看顾着睡下,若再迟一刻她也是要卸下钗环的了,闻言只得重新妆饰,披了一件衣裳挑灯出门。夜来风露重,她以锦帕掩口咳了几声,低声向那琅嬛问道:“可知道是何事么?”
琅嬛听了谢慈的问话只含笑应道:“婢子心里想着,大约是圣人思念故明懿皇后,听说她的姊妹在此,才起了召见的意思罢。倒也不拘着是这么事,娘子只管去就是,圣人传召可实在是意料不到的喜事了。”
琅嬛的劝说并未教谢慈展眉,她心头一时有无数的狐疑乱拟,却皆不能外道,只得默然不语随着引路的琅嬛往李玚与谢沁所在的正厅行去。
途径中庭虽不见海棠,谢慈却仍旧抬高了来时提着的灯映了映那棵已谢了花的石榴树,低低叹了口气缓缓吟道:“玉刻冰壶含露湿,斓斑似带湘娥泣。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万粒。”
语气似有凄楚,却很快被一阵笑声盖了下去。她一惊转首,见一赭黄异文服的青年从树阴里走出,向正厅里坐着的谢洵笑道:“谢郎,朕无事时来你家听壁角倒也是好的,不想你家小妹竟是这般的女儿。”
谢慈立时就有了羞恼之意,在心里一过已知眼前这人的身份,便也不敢问责,只开口道:“奴家见过圣人。”
谢洵此时已从正厅款步走出,见小妹面上略带不愉,就知方才李玚极平常的话到了谢慈的心里便换了意味,却碍于身份不能此时开解,便道:“圣人进正厅去罢,阿慈也进来,此处又无花可赏,果子虽已备好,也没有站在风口上吃的道理。”
“谢郎说得是,只是旁的倒也无妨,谢小娘子方才吟的诗妙固然妙了,却有些不合时宜。”李玚收了笑,和缓道,“方才朕于树荫处见谢小娘子提灯立于树下照这石榴树,倒想起了杜牧之的那首绝句:‘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瞧来实在应景。”
谢慈心下不无讥讽地想道:这又有什么应景的?若说应景,那句‘当时丛畔唯思我,今日栏前只忆君。忆君不见坐销落,日西风起红纷纷’才算是真正应景,可这样的话是能说的么?这年轻的圣人实在古怪得紧。她心里虽这样想着,面上却好歹是没露出来的,只错身同谢洵落在了李玚的身后时向谢洵递了个疑惑的神色,然后便看见谢沁面上似是有些无奈与歉疚。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沉了下去。
到了正厅,谢慈见李玚座位一旁的几案上放着一壶茶同一个连锦式的杯盏,而她立在李玚面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这样的时辰没有太久,李玚便开了口:“朕听谢郎说你嫁了人,且还与那人有了儿郎,怎的如今住到谢相府上来了?”
李玚说话时语气十分平淡,听来并无旁的意味,谢慈也暂且放下了心里的戒备,照实道:“奴与夫婿不协,已与他于月前到了府衙和离,至于那孩子,断无同奴一道出门的道理。奴本不愿回谢家,只是阿嫂怀有身孕,虽有鬟儿,却无人说话,奴便来”
“敢与赞皇县侯……赵国公的女儿不协,又肯与你和离,却不知是哪位卿家?”李玚唇角笑意深了些,缓声续道,“这便是世家的劣处了,倘若是一贩夫走卒,岂敢如此。”
见谢慈只垂首默然不语,李玚似是也觉着有些没意思起来,状若闲谈道:“朕听谢郎说谢小娘子自谢郎成婚后,便与家中久不通音信,不知谢小娘子可知,你的长姊在年前留下一子便亡故的事么?”
“国有大丧天下咸知,况奴虽久不与父兄通音信,却也是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自然是听过的。”谢慈低声道,“奴只望圣人明德亲民,怜二殿下幼而丧母,多多善待他罢了。”
李玚本是有所图的一句话,不想得出了一句这样的回答,闻言不由微微动容,轻声重复了一遍:“幼而丧母……”
接着他便不由自主地要深想下去,倘若谢懿活着……只想了个开头便止住了,他近来不愿再回想关于谢懿的一切,尤其是李昉已经开始学着说话,当他用那带着十分的稚气唤他阿爹之时,他便忍不住要去联想李昉唤阿母的模样。
虽说别久不成悲,却终究是不敢问来人,况照如今而言,他们分别的时日也还算不得长。
谢慈是决计想不到李玚的心思的,可因她另有旁的心事,便也沉默下去。一旁的谢洵已然悄悄命人退下,自己亦出了门,他揣摩着此刻李玚的心思,未必肯教他瞧见,他却也是不稀罕的。
正厅内只剩了李玚与谢慈二人,他寂了半晌,向谢慈招了招手,唤道:“谢小娘子,你走近些。”谢慈只迟疑了半晌,便提步上前。抬眼看着一直望着她的圣人,但见李玚拿了几案上的灯,向她面上照来,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道:“也不很像。”
谢慈在瞬间明了,垂眸道:“长姊国色,奴比不得。”
“都不要紧,朕一直想找个能真心疼惜观音奴的娘子做皇后,你可愿意?”李玚说着便放下那灯,亲自斟了一盏新茶赠与她,“若你有意,便将这当做是下茶罢。”
谢慈怔怔地看着李玚递过来的茶,片刻后方笑道:“圣人赐茶,奴焉敢不饮。”
说着她便伸手接过那茶,如同饮酒一般将其一饮而尽。
立后之典选在八月十五,其时郑晔身子已然好转,自称不敢误天子家事,自请教谢慈搬出谢府,进了宣微殿。二殿下李昉也被接到了她的身边。
大约是李玚念及崔雪蘅是谢懿做皇太子妃时从谢府带来的鬟儿,与谢慈也熟络些,这才教从前伺候谢懿的崔雪蘅来做她的掌事女官。
谢慈对此并无意见,甚至有些感激李玚的心思。她没有做息妫的打算,也就不至于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无论与李玚还是妃嫔的言谈间是异于谢懿的温柔婉转,且她容貌与谢懿的明艳端方不同,众妃的忌惮与猜疑亦渐渐去了。
而李玚对冯昭辅的发难,终于也开始了。
【贰拾伍】白露变为霜
往后数十乃至改朝换代载,长安城中的人再想起大楚承徽元年秋日里发生在西京长安的那场惊变时,仍旧骇然欲走。
惊变的起因一如从前每一朝的旧例,知晓内幕的人尽数缄默不言,只在夜来灯火稀疏出睁着一双沉静而冷漠的眼睛,克制地望着波涛夜惊,风雨骤至。风雨鏦鏦铮铮,金铁皆鸣,与诗三百中的旖旎情事迥异,落在地上竟化作殷红之色,胜过霜叶二月花。
年轻的圣天子不动则已,一动便挟雷霆之势,将利刃落在重臣颈上,教他引颈待戮。纵使长安城外有《黄竹》歌声动地哀,他也非要在此刻覆手作雨,将这个愈发骄纵的臣子赶出京去。
承徽元年九月初七,李玚以侍上不恭之罪将冯昭辅下狱,回到紫宸殿后又召集诸相商议此事。诸相心下明镜一般,如何不知这样商议不过是商议将冯昭辅谪往何处,刘宏词张夷则之辈自不敢言,杨公赡近来着了风寒,早早地告病在府不与参议国事,而崔承祖往下的诸相则摸不准冯昭辅会不会同谢洵一样二次入京,更不肯轻易开口得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