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音不是裴雅,宋芷有些失望。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端着药丸来到他身前,浓重的药味儿让宋芷皱着眉头偏开头。
“苦……”他说。
“待会儿给少爷蜜饯儿,现在先乖乖喝药。”
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宋芷莫名有些委屈,然而秀娘的声音亦是熟悉而温柔的,让宋芷顺从地张开嘴,秀娘将药喂进去。
苦!
宋芷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差点没把药吐出来。
秀娘叹气,少爷怎么越来越娇气了。
摸了摸宋芷的脑袋,柔声道:“少爷乖,喝了药病就好了。”
像哄孩子似的,宋芷竟然很吃这一套,脑袋在秀娘的手心蹭了蹭,他意识不清醒,总以为身边的人是孟桓,嘴里便低低地唤:“征南……”
秀娘没听清,凑近了在宋芷耳边问:“你说什么,少爷?”
这一问,又让宋芷于朦朦胧胧中觉出身旁的人是秀娘,连忙闭了嘴,不肯再出声。
晚间,秀娘为宋芷擦洗降温,用凉水浸湿的帕子沿着脸侧,擦到颈侧。秀娘忽地看见,宋芷脖子上有个颇为精致的绳索,编着繁复的花纹。
这是?秀娘疑惑,她从来不知道宋芷还戴了什么东西,便拉出来看了看,没想到竟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秀娘心底惊了惊,秀娘早年也是贵族的家生子,不是没见识的人,一看便知道,这块玉佩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秀娘将玉佩重新塞回到宋芷的衣领里,一时间惊疑不定。
她的少爷,一个寒门书生,哪里来的这样贵重的玉佩?
宋芷的品性,秀娘是相信的,绝不是偷来的,这样贴身放着,一定是某个极重要、极珍贵的人送予他的,很有可能是心上人。
但宋芷从未对她提过。
早春受了寒,春雨连绵了大半个月,宋芷的病就缠缠绵绵了大半个月,总是精神倦怠,身子不爽利。
秀娘看着觉得心疼,那块玉佩又时不时地在脑海里转悠,想找机会问,又觉得宋芷不会如实告诉她,不是不让宋芷有隐私,而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事关重大。
加上有了“心上人是一个官家小姐,并且送了名贵玉佩给宋芷”这样的猜想在,秀娘再看宋芷,就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了,连笑也仿佛带着忧愁,看向窗外总像在怀人。
于是秀娘隐晦地问他:“少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宋芷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从房檐上落下,雨落如珠,一颗颗砸到门前的青石板上,水滴石穿,经年累月的雨水将石板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坑,里面盛满的积水,雨珠再往下滴时,便砸在小水潭上,砸起一地水花。
听到秀娘问话,宋芷回头冲她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秀娘说:“少爷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哪能瞒得过秀娘?”
宋芷笑说:“真没有。”
秀娘:果然不肯说。
“我猜,少爷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宋芷心里一突,这也能看出来?是不是自己露馅儿了?面上却依旧冷静,笑道:“秀娘瞎说什么呢。”
“少哄我,”秀娘说,“我活了半辈子,还能看不出来你这点小心思?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姑娘对你无意,还是姑娘家里人不同意?”
还真给秀娘说中了。
但这怎么能承认,宋芷说:“真没有。”
秀娘面露狐疑,嘴这么严,看来那姑娘不了得。
宋芷拿出杀手锏:“我只是看着这春雨,就想起五年前的春天……”
李含素逝世那天,也是春天,下了细雨。
秀娘无奈:罢了,日后再慢慢问。
二月,兴顺胡同的杏花开得正盛,一大簇一大簇,如一片粉白的云。
白满儿坐在去年宋芷为她立的秋千上,满腹少女心事。
海棠花在她头顶开的炽烈,白满儿孤零零地自己摇着秋千,脚踢着地下的石子,心想:她的兰哥不想娶她。
秀娘问过宋芷之后,也不想让白满儿这边空空吊着,便隐晦地向白阿朱提了一嘴,白阿朱虽然疼惜女儿,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只好劝女儿另觅佳偶。
可白满儿才十五岁,哪里懂得什么叫放手。
自此后日渐消沉,很快就瘦了一圈,圆润的下巴变得削尖。
白满儿瘦了,宋芷也瘦了。
孟桓是二月下旬回来的。
回来的那天,阳光灿烂,金光大片地往下洒,宋芷在街坊听到讨亦奚不薛的军官回来了,精神一震,飞一般地就跑了出去,秀娘喊也喊不住。
只可惜,宋芷出去后,得知军官们都进宫面圣去了,他慢了一步。
宋芷只好怏怏不乐地回来,看得秀娘满腹疑惑,军官回来关宋芷什么事?
莫非那块玉佩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可能,看宋芷那个宝贝的模样,时不时都要摸摸胸口,绝对是心上人送的。
“蒙军凯旋归来,少爷这么高兴做什么?”秀娘试探着问。
宋芷说:“没有,只是连日精神不好,看个热闹罢了。”
秀娘更怀疑了。
大舅哥在军队里?
……那也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但宋芷回来后,整个人确实都兴奋了不少,眉间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虽然宋芷在极力忍耐,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但以秀娘对宋芷的了解,哪能看不出来他是真高兴?
“少爷,”秀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说,“少爷的主顾是不是快回来了?”
宋芷愣了愣,刚想说是,就反应过来,这要说是,不就露馅儿了吗?
于是摇了摇头,“主顾何时回来,我哪知道?”
秀娘:不是主顾家的姑娘?
那还能是谁?
第76章 君子于役二
孟桓回来了,然而宋芷却因为秀娘的缘故,没敢立即回孟府去,并且悄悄给孟桓去了信,告诉他过几日再回孟府。
可即便如此,那颗想要见面的心又怎能完全压抑住呢?
即使宋芷不肯说,什么也不肯承认,但秀娘能看出来,宋芷欣喜又焦躁,似乎迫切地想要见什么人,却只是每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百无聊赖。
秀娘心里头明白,宋芷这是顾忌着她,所以不愿表现出来。
秀娘无奈又好笑,她的少爷,怎么如此不坦诚呢?
有心想问,又问不出口。
秀娘是真心想知道,那个让宋芷整日牵肠挂肚的女子是谁,同时心底也有隐忧,怀疑宋芷不肯告诉她,是因为那女子是蒙古人。平心而论,秀娘不太在意少奶奶的家世门第,只要品性好,身家清白,是正经女子便可,但这不包括蒙古人。
两人便各怀心事,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
二月底,秀娘没等到宋芷主动开口,却等来了别的人。
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听说是打西边儿来的,停在了宋芷的门口,用生疏的汉话问:“敢问宋子兰宋先生,可寓于此处?”
秀娘很少与异族人打交道,估摸着是宋子兰在外边儿认识的人,见此人言语温和有礼,便微微笑道:“正是,敢问官人是?”
金发碧眼的男人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糊好的信,递给秀娘,道:“这是我家主人命我给宋先生的,劳烦娘子转交。”
秀娘客气地接了,只见那信封上用雄浑遒劲的颜体写着几个字:宋先生亲启。
李含素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秀娘跟着自家小姐,对书法也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一眼便能看出来,这字虽然说不上多好,也绝对是认真练过、下过功夫的,当即对写信之人有了几分好感,毕竟商人还能静下心来研习书法,可见不是那等满身铜臭之辈。
接了信,秀娘邀请那人进屋坐坐,那人却不肯,道是要回去复命,很快离开了。
秀娘拿了信进屋,听得宋芷问:“秀娘,是何人在外面?”
秀娘将信递给他:“一个不认识的异邦人,说有信要给你。”
“异邦人?”宋芷疑惑,接了信来看,待看得封面上那五个字后,顿时愣住了。
秀娘只看得宋芷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指尖抚过那几个字,每一个微表情都透露着眷恋。
“多谢秀娘。”宋芷并未在秀娘面前拆开信,抬头笑着说了句,便拿着信进屋去了。
只是进屋后,关门时扶着门框的手有些抖。
宋芷转过身,背倚着门,轻轻地、又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可是没用。
宋芷低下头,看着信封,觉得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回来了,还写信给自己。
他一定是想我了。
宋芷手微颤,将信封小心拆开了,露出底下薄薄一张纸,里头只有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