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曹瑞林在听过他的话后没有害怕,反而哈哈大笑道:“他?傅啸坤是你表哥?啊哈哈哈……我还是你爷爷呢!”
孟成蹊听出他的不屑和质疑,气得翻了个大白眼,呼呼喘息两下后,他伸手搡了曹瑞林:“你不要胡说八道!”
曹瑞林见他气色不善,又忽然想起上一回最后见到孟成蹊的时候,他的确是跟傅啸坤凑在一块儿,想来这二人颇有些见不得光的暧昧牵扯,便轻轻咳了一声道:“咳咳,莫生气,是我失言了。话说回来,傅司令待你倒是很亲厚啊。”
孟成蹊不晓得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只是歪着脑袋点点头:“表哥对我自然是很好的。对了,你方才说要找我说话,想聊什么呢?”
此话正中对方下怀,曹瑞林一拍大腿,做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态,继而自怜自爱地摸着自己的脸蛋道:“成蹊,你认不出我大概也是情有可缘,怪我这一年老得太快啦。婚姻搞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好苦啊……”
原来这曹瑞林自从同沟口雅子结婚后,仍改不了昔日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浪荡习气,因此与观念传统的妻子在生活上多有摩擦。而曹瑞林同他周围的纨绔子弟一样,好吃懒做玩乐惯了,要他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可是比死还难。小两口貌合神离地过了这些日子,已经到了日日争吵的地步,曹瑞林不胜其烦,甚至生出了离婚的想法。
事情闹到了曹父那里,曹父狠狠打了儿子一顿,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离婚。且不说家中和沟口健二郎在生意上合作那样深入,光是沟口如今在上海滩的势力,他们也得罪不起。曹瑞林心知这婚离不成,因而变本加厉,常常一两个礼拜不回家,回家后又要面对父亲的冷眼谩骂和妻子的哭天抢地,他夹在两方面之间,简直是痛苦极了。
曹瑞林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孟成蹊目不转睛地听着,顺便敷衍地安慰他几句,心想这婚姻实在如狼似虎,幸亏表哥不曾成家,不然遇上个不通情达理的母老虎,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末了,曹瑞林用手背一揩眼眶下那并不存在的眼泪,唉声叹气道:“早知道当初听你的,就不该和雅子成婚。”
“听我的?”孟成蹊伸出一根食指指向自己,十分讶异地问。
曹瑞林不理他,照旧自说自话道:“我晓得,你那回是真吃了沟口那混蛋的哑巴亏,不是我不肯帮你,是根本无从帮起啊。”
说着,他鬼鬼祟祟拉住孟成蹊,贴着他耳朵道:“沟口不是一般人,他是那个……”
“哪个?”孟成蹊一脸茫然。
“特务。”
孟成蹊眼珠子慢悠悠在眼眶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名词,可惜并不知道沟口是谁,也不记得那人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曹瑞林又缠住他,愁眉苦脸继续诉起苦来,他老牛反刍地讲个没完,孟成蹊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地听着,还是被他啰嗦的言语轰炸得晕头转向。
终于,曹瑞林的嗓子支撑不了他无休止的聒噪,得知他发泄够了,孟成蹊蹦跳起身,这才语气轻松地提出要走。
曹瑞林心满意足地同他告别,在孟成蹊迈出一只脚时,对方蓦地叫住他。孟成蹊转头看去,只见曹瑞林从怀里掏出那把手枪,骤然扣动了扳机。孟成蹊大惊失色,吓得倒退两步,然而枪击声没有响起,他看到从枪管里生出一朵蓝幽幽的小火苗。
“哈哈,打火机而已,你怕什么?当初最早还是你拿这玩意儿吓的我。”曹瑞林忍俊不禁道。
孟成蹊摸了摸背后的冷汗,索性张嘴骂了一句娘,扭头便走。走到外面,恰好遇上小宋在找他,二人用俱乐部的电话叫了辆出租车,火速往傅公馆赶。
这天晚上,孟成蹊做了个怪梦,他梦见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慕枝。沈慕枝的背后是一片绽放的烟花,在烟花五彩的溅落中,他的脸是宁静的莹白,微微低了头,他对自己说话:“成蹊,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呢?”
孟成蹊顷刻间惊醒过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感觉沈慕枝那声成蹊像是很熟悉,又很遥远,仿佛是从地底某个地方传来的。他不由觉得毛骨悚然,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裹,他再次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翌日,孟成蹊神神叨叨问起李洪:“李副官,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两个人是一模一样的?”
“什么意思?”李洪狐疑地看向他。
“就是明明是两个人,但别人都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连最熟悉的朋友都分不清谁是谁。”
心思细腻的李洪听出了他的打探意图,当下若无其事道:“世界上相像的人多了,有误认也很平常,阿新少爷是遇见某对孪生子了吗?”
孟成蹊听完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埋头继续吃他的早餐,不再说话。
89.
李洪是个敏感的人,从孟成蹊的话语里,他多少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暗暗把这些天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他用排除法一一筛选,马上有了计较。回去以后,李洪叫来副官小宋,十分有策略地盘问一通,这便问出了二人那日的“罪行”。
他心里一个咯噔,知道情况可能不妙,但并没有主动去向傅啸坤讨骂的勇气,只好擅作主张调离了小宋,自己则加强了对孟成蹊的看管。
如此风平浪静过去十多天,八月底一个炎热的上午,傅公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曹瑞林由于长期对雅子采取冷暴力,造成了沟口对他的强烈不满,前日里沟口把他叫去,劈头盖脸将其臭骂了一顿。曹瑞林窝火得要死,奈何不敢当面和他对呛,就怏怏不乐夹着尾巴回来了。他窝在家里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想找人倾吐,于是想到了孟成蹊这个失而复得的朋友。
此刻他双手叉腰站在傅公馆的大门外,不断往下淌的汗水打湿了他白衬衫的腋下和后背,曹瑞林连说带比划地,正费老大的劲地和李洪沟通。
“你先别管我为什么来,去叫成蹊兄过来,我知道他住在这里。”曹瑞林不耐烦地一甩头道。
李洪上前一步,伸手指在铁皮制的门牌上:“看看清楚,这里是傅公馆,没有你说的那人。”
“不可能,我前段时间还同他碰面了,”曹瑞林瞧他大约是个没什么军衔的小兵,故意抬起胸膛趾高气昂道,“快去叫人下来,耽误了爷的正事,有你好果子吃!”
李洪不为所动地推开他,斩钉截铁重复道:“说了没这个人!”
说着,他黑油油的眼珠向左右的警卫兵扫了扫,两边的人立刻会意,气势汹汹挤上前来,把曹瑞林往外赶。曹瑞林登时气急败坏地大骂,手舞足蹈挣扎起来,但傅家众人没人把他当回事,像扔垃圾似的把他拎出去丢老远。
孟成蹊在二楼听见了楼下嘈杂的人声,从窗户探出脑袋问李洪:“李副官,下面发生什么事啦?”
李洪的脸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慈眉善目,这时候仰头朝他挥挥手,说得格外轻描淡写:“没事,门口来了个不讲道理的叫花子,已经给赶跑了。”
孟成蹊闻言,眼神几不可见地黯淡了一下,其实早在发问之前,他就隐隐听出了外面的动静,那明明是激烈的争吵声,像是有人想进来却遭到阻拦。他一点也不信李洪的说辞,再说了,哪里会有叫花子敢往这里冲撞的?冲对方回以一个平淡的微笑,孟成蹊默默从窗前走开了。
他独自坐在卧房里开始长久地发呆,脑子里像火车开过一般,轰隆隆直响。怀疑的种子一旦栽下,很容易在人心里滋长壮大。孟成蹊想起屋外那一圈严阵以待的警卫兵,想起李洪一次次拒绝自己出门的请求,想起那位无声无息消失掉的小宋,愈加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
这些人都是在傅啸坤的授意下行事,可为什么呢?他搞不明白表哥囚禁自己的理由。即便他现在不那么聪明,没什么本事,也不至于会去外面给傅啸坤招惹祸患呀。
孟成蹊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有个结果,那心火倒是越烧越旺,因为当事人表哥远在天边,故而他非常可耻地决定迁怒李洪。
吃过午饭,他特意把人叫到跟前,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要出去。”
李洪垂下手臂毕恭毕敬地站着,如春风般和煦地回答他:“不行。”
话音刚落,孟成蹊好看的眉毛竖立起来,他偏过脑袋,几乎用一种质问的语气对李副官说道:“李洪,你平时喊我一声少爷,却从不听我的,还把我当犯人一样关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新少爷,我这就冤枉了,是司令说外面乱得很,让您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走。再说到把您当犯人一样,那是万万没有的,我向来尊重您,从没有过忤逆的意思。”李洪不慌不忙解释道。
孟成蹊气得握紧了拳头,一张小白脸上泛出两团红晕,他提高了声音叫嚷:“外面有狼还是有虎啊?能有什么危险的?你去给我摇电话,我要同表哥说话!”
李洪低头应了一声,转身要走,然而到了门口又被孟成蹊叫住了:“等等,你先回来。”
待人走近了,孟成蹊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绕着李洪走一圈,方上上下下打量他道:“李副官,表哥说了不许我单独出去,那有劳你陪我一道出门吧。”
李洪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愣了一秒后才醒过神来,沉下脸道:“阿新少爷,没有紧要事的话,我劝您还是别妄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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