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浑然不觉地说着:“你今天对我,像是格外的好呢。”
“是嘛,好的还在后头,”沈慕枝侧过脸对他一笑,好看的梨涡荡漾出来, “我去给你泡咖啡。”
“诶,好好……”徐仁闻言,茫茫然搓着双手,是相当的受宠若惊了。
沈慕枝的身影一闪,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走进茶水间,立即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从橱柜里取出装咖啡粉的罐子,他用勺子舀了两大勺放进杯中,然后拿起水壶接了水,放在炉子上烧。在等待热水烧开的间隙,他掏出事先磨碎的安眠药粉末,一股脑全倒进了杯子里。
用托盘装了咖啡回到徐仁身边,沈慕枝将咖啡递到对方手中,竟然有些羞赧地说道:“我放的糖不多,你喝喝看,不晓得合不合你胃口。”
徐仁痴痴地盯住他的脸,看出他此刻的脸色是白里透着红,一双眼睛波光粼粼,魂早就丢了半边,他急忙端起杯子喝了两口,忙不迭夸赞道:“好喝,香!”
沈慕枝冰凉的双手捧起自己的杯子,喝下一口苦涩的液体,他淡淡道:“味道好你就多喝点。”
“好好。”徐仁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咕咚咕咚又接连喝下去好几口。
这时候沈慕枝放下杯子,轻声唤了对方:“徐仁……”
“怎么了?”
“我快要死了,”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露出一种空洞而虚茫的眼神,“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很快忘了我吗?”
徐仁赶紧打断他:“神经,你最少还能再活几十年,好端端提那个做什么?”
他勉强苦笑了一下,反问他:“你有胆子夺我的位子,可怎么就没想过弄死我呢?”
徐仁感觉自己的脑子突然有千斤重,他迟钝地抬起头,昏昏沉沉说道:“弄死你?我舍不得呀。”
沈慕枝不再理睬他,而是看着他的身躯一点点委顿下来,最后一动不动,完全昏死过去。他这才把自己剩下的那半杯咖啡倾倒在徐仁身上,幽幽开口:“可是我是舍得让你死的。”
徐仁的世界已彻底陷入黑暗,他仰面倒在沙发上,对泼洒在身上的热咖啡毫无反应。
几乎不带任何犹豫,沈慕枝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一把割破了徐仁的喉咙。鲜血从切口处喷洒出来,形成一个火红的扇面。他无言地站着看了许久,直到那血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接下来,他毫无感触地回转身,朝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了。在浴室里,用一块力士香皂和一缸热水,他把自己洗得格外洁净且芳香,如同要洗去他不洁的出身。
洗完澡,他换上一套同样洁净的衣裳,然后穿着一双他喜爱的皮鞋爬上了床。从床头柜拿出注射器和一打针剂,他慢慢撸起了自己的衬衫袖子,纤细得青筋毕露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针孔。
针头刺进皮肤,他最渴望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血液,很多很多,多到可以杀死他,沈慕枝在虚无的快乐中仰躺下去。
白色的天花板不复平整了,变成了滚动的波浪,一层又一层,剧烈的快感让他感到眩晕。在最后不多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有沈寒清,有孟重迁,还有孟成蹊。
沈慕枝不情愿地承认,自己输了,输得彻头彻尾,他用一生去编织了一张恶毒的网,企图报复和泄愤,可惜倒头来却是一场空。
白雾越来越厚,视线模糊了,他想伸手去抓住些什么,然而身体像和他脱离了关系,变得不听使唤,没过多久,沈慕枝在窒息般的快感中闭上了眼睛。
傅啸坤闲暇在家的日子里,千方百计和他父亲的老相知们恢复了通信。他那些位高权重的叔叔伯伯们平常不待见他,但也不认同他年纪轻轻就回家当寓公,于是纷纷献计献策,变着法儿替他向上面使劲。
六月,两广事变爆发,傅司令被任命为十八路军总指挥,带领六万士兵奔赴湖南御敌。
孟成蹊是在报纸上得知沈慕枝的死讯的,那时他正在李洪的陪同下用早餐。无意中翻开几日前的报纸,他一下认出了沈慕枝的那张脸:“呀,他怎么死了呢?”
“谁啊?”李洪把脑袋凑了过来,在看清沈慕枝的脸后他愣了一下,“阿新少爷,你认识他?”
“不认识,就偶然见过一次,那时看他病歪歪的,没想到人那么快就没了。”
李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眉飞色舞道:“病?非也非也,据说沈慕枝不是病死的。”
“那是怎么回事?”孟成蹊起了好奇心。
李洪煞有其事地弯下腰,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道:“听说啊,他是那个,打吗啡打死的……”
孟成蹊听后马上瞪眼了眼睛,感慨地摇头道:“哎呀,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啊。”
不过他的遗憾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门外听差来报,有信件送到。把报纸随便垫在一罐黄桃罐头底下,孟成蹊兴高采烈地去拆表哥的来信了。
88.
傅啸坤临行之前把孟成蹊交给李洪,嘱托他要好好照顾表少爷,李副官不辱使命,把傅公馆看守得如铁筒一般,连只耗子都出不去。孟成蹊成天闷在家中,开始还担心两广那边的战况,后来听说仗没打起来,他百无聊赖,就渐渐开始觉得日子长而寂寞。
他也说服李洪放他出去过几次,但哪次都是前呼后拥的一大堆人,走马观花似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根本体会不到出行的乐趣。孟成蹊觉得自己虽然脑子受到过损伤,但是并未到白痴的程度,李洪像看傻子那样盯住自己不放,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这日他好不容易等到李洪轮休,便贼心不死地动了出去转转的念头。顶替李洪过来的副官小宋是个新人,性子活泼,又正值没什么主见的十七八岁年纪,孟成蹊花了两个钟头诱哄之下,两人很快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瞒过屋外的警卫队和家中老态龙钟的管家,孟成蹊和小宋在傍晚时分偷偷溜出了傅公馆的后门,然后坐上电车,畅通无阻地奔向闹市。
这时候华灯初上,星星和夜上海一起点亮了,孟成蹊对着这一片触手可及的花花世界,心情大悦,立刻请小宋去霞飞路的意乐喜餐厅吃了一顿法式大餐。酒足饭饱之后,二人意犹未尽,决定去传说中醉生梦死的百乐门探探究竟。
出租车将他们拉到俱乐部门口,孟成蹊一下车就被九米高的光柱闪了眼,兴奋地高呼了一声,他和小宋连跑带跳地随人群涌进了里面。
台上的舞女们跳得香艳而热烈,小宋目不暇接地看着,嘴上啧啧称奇。孟成蹊发现了二楼流光溢彩的巨大舞池,非要拽了人和他一道去跳舞。
两人兴致盎然地跳了好几场,孟成蹊跳累了,小宋仍搂住他美丽的舞伴跳个不停。孟成蹊不管他,自己擦着满头满脸的热汗往楼下走,想找个地方休憩后再战。不想他兴冲冲迈下台阶之时,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衣冠楚楚,身材高瘦,一张脸却显出纵欲过度的枯黄。
曹瑞林乍地碰到久未谋面的孟成蹊,惊大过喜,随即激动地拉住对方的衣袖道:“成蹊,真的是你!好长时间不见,你跑哪里去啦?”
孟成蹊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心想怎么又跑出来个把他误认为别人的家伙,没来得及开口申辩,曹瑞林直接架起他往包厢里走:“走走,跟兄弟喝一杯去。”
孟成蹊想要挣脱,奈何那曹瑞林刚喝过酒,正是半醉的状态,力气极大,他手脚并用地扭作一团,竟然在对方的蛮力下完全不起作用。
曹瑞林一把将孟成蹊按进俱乐部花卉图案的沙发上,自作主张和他勾肩搭背起来。凭良心讲,他是有些看不起落魄后的孟成蹊的,然而他空有一肚子的苦水无人倾听,突然遇上个昔日好友已属难得,此刻也顾不上挑三拣四了。
孟成蹊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但不欲在此地惹是生非,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位先生,你先放开我,我想你是认错了对象。”
曹瑞闻言,脸上的笑意随之消散,他讪讪收回放在孟成蹊肩上的手道:“成蹊,我以前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也不能当作不认识我这个朋友吧?”
“什么当作?我是真的不认识你呀,”孟成蹊苦笑着一摊手,作势要起身,“没什么事情的话,在下先告辞了。”
“不许走!”曹瑞林大吼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一把镀金的小手枪抵了在孟成蹊的额头上。
孟成蹊吓得眼睛一闭,差点从位子上摔下去,他颤抖着眼皮勉强睁开眼,朝曹瑞林哆哆嗦嗦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曹瑞林笑呵呵把枪头往他脑门上点了点,说:“我要你陪我说说话。”
“好,那个……你先,你把枪放下。”孟成蹊惊魂未定地坐好,稳住身体不要乱抖,他试图跟对方交涉。
曹瑞林依他所言,把小手枪塞回了怀里,接着又挤挤蹭蹭挨近孟成蹊,假装十分挂心地说:“你这一年多没有露面,我还以为真像报纸上说的那样,遭遇不测了呢。”
孟成蹊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若不作回应怕那疯子要杀他,就硬着头皮说道:“是没待在上海,我跟表哥去了外地。”
“表哥?什么表哥?”曹瑞林之前从未听他提起过他的这位亲戚,故而好奇问道。
孟成蹊想着傅啸坤的名头还是有些威慑力的,说不定讲出来能将对方吓上一吓,兴许能快点放他走,于是抬起头看着曹瑞林的眼睛道:“我表哥是傅啸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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