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成蹊的脸忽地红了,抬起脚踢了傅啸坤的小腿一下,他假装嫌弃道:“你快点吃,吃完了去洗洗,看你脏的跟矿工一样。”
傅啸坤的确是很累了,以至于他洗澡洗一半在浴缸里睡了过去,还是孟成蹊发现,费劲地把人拖回床上。傅啸坤说回来看看,果然只能看看,沾到床的瞬间他睁眼了,旋即又趴在床上睡死过去,而后轻轻打起了酣。
就着台灯幽暗的光线,孟成蹊忍不住把视线黏在表哥身上,看到他脖子后面晒得黑红的皮肤,看他愈加粗糙的手背,看他健壮的背部线条,看他的头发……
毫无预兆地,他竟然在傅啸坤剃得短短的黑发间,发现好几根白头发!
孟成蹊嗓子一紧,心中忽然有些怅然若失的难过,他认识到一个事实:“表哥不年轻了。”
人总是要老的,表哥不年轻了,他自己也有一天会老,那么和表哥在一起的日子,终究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想到这里,他又产生了许多焦灼的情绪:“今天打仗,明天打仗,怎么就打个没完了?该死的战争快点结束吧!”
孟成蹊时而欢喜,时而忧伤,终于在百感交集中睡着了。等他醒来,表哥睡的那边床早就空了,傅啸坤走得很急,没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要不是枕头上残留的那一缕烟草味,孟成蹊差点以为对方不曾回来过。
孟成蹊继续他那不知何时终结的漫长等待,一等就是几十天。中日间的恶战进行了快三个月,上海这片土地血流成河,前线像一架庞大且不知疲倦的绞肉机,把无数鲜活的生命绞成了肉泥。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缠绵的秋雨落在城市深深窄窄的巷子里,淅淅沥沥,仿佛一曲哀伤的挽歌。孟成蹊瞒着管家偷偷出过一次门,他本以为租界内总安全得很,岂料外面也是哀鸿遍野,到处都是难民,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地抱怨,嘴上理直气壮,不过表情含羞抱愧,因为那冲锋陷阵的人里没有自己。
这日晚上的月亮特别圆,孟成蹊披着加厚睡袍在露台上赏了一会儿月,无奈寒夜如刀,割得他全身又冷又痛。躺回卧房的床上,他紧紧抱住了羽绒被子,在这份有限的温暖中闭上眼睛。
把他从梦中叫醒的,是李洪。李洪的眉毛上似乎还挂着一层霜,冰凉的手拍了拍孟成蹊的脸,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孟成蹊拥被坐起,半恼半惊地看向来人:“李副官,你怎么在这里?”
“阿新少爷,”李洪不客气地掀开他的被子,随即把孟成蹊的衣服扔到他身旁,他急促地喘息着,像是一路紧赶着过来的,“快把衣服换上,我们得赶紧走,刻不容缓。”
“走?去哪里?”孟成蹊头重脚轻地跳下床,一步跨到李洪面前,他这下看清了对方不甚整洁,甚至可以说灰头土脸的面容。
李洪疲惫地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床沿,仍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去……去司令那里,他派我……我来接你。”
孟成蹊略有迟疑,但他对李副官还是比较信任的,麻利地穿好衣服,他跟着李洪坐上了来时的汽车。
等汽车开了足有五分钟,孟成蹊后知后觉地懊恼道:“呀,我忘记收拾行李了!”
李洪从副驾驶回过头,勉强冲他笑道:“没关系,这种时候顾不上那些身外之物。”
之后,李洪紧张地盯着前方路况,再没和他说过话。孟成蹊独自坐在车后座,不停绞动手指的同时,也是心慌意乱。他有好多问题想问李洪,可是怕张嘴就刹不住车,自己会失控得哭出来,于是咬着牙把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车子开出租界,往上海的郊外开去,晨曦像贼一样溜出来,渐渐点亮了铅灰色的曙色。孟成蹊静静趴在窗边,他眼前闪过毁坏的村庄,罪恶的白烟,一层层腐烂的尸体,还有最后,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那杀戮后的寂静。
可惜天亮了,寂静也就很快消失了。头顶上由远及近传来飞机的嗡嗡声,李洪抬头往天上张望了一眼,连忙叫道:“糟糕!”话音刚落,孟成蹊他们都听到了轰隆隆的巨响,他们前方的道路被炸得面目全非。
“快掉头!”李洪俯身对驾驶座的司机嚷道。
司机手忙脚乱地改道,哪知身后又有炸弹爆炸,孟成蹊他们被强大的气流冲击,车子几乎要翻倒过去。司机灵机一动,急速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拐进了边上一条林间小路,想借着枝繁叶茂的大树遮掩行迹。
这一招果然有用,飞机没再轰炸他们,听声音像是往别处飞去了。李洪观察地形后,吩咐司机从前方路口出去,从那边再上大路。他们安然无恙地又行进了十几公里,此刻已到昆山境内,大家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离目的地越近,气氛越变得沉重,到了地方,李洪让孟成蹊下车,留下司机,他一言不发地将孟成蹊带到了一家临时陆军医院门前。在看到那个鲜红的十字标志时,孟成蹊的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表哥受伤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蹬着李洪的眼睛在喷火。
李洪忙回避他的目光,步履不停地且走且道:“司令已经脱离危险了,不然也不会叫你过来。”
两人来到二楼的单人病房,孟成蹊没敲门便冲了进去,他急切地往那方向望去,只见傅啸坤脸色苍白地闭眼躺在病床上,上半身缠满了绷带。
他走到床头,怯怯地叫了一声:“表哥。”
傅啸坤闻言先是皱眉,之后他凹陷的眼睛缓缓张开,一下秒,他伸手抓住了孟成蹊的手。
92.
保卫战开始时,傅啸坤得知军委指派了邓戟做他的副手,气得当场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去他娘的,老子跟那姓邓的孙子没法合作!”
然而军令如山,纵使傅司令有再大的怨气,也不能轻易动摇上面的决定。果不其然,邓戟自从和他碰到一起,那是成天地和傅啸坤意见相左,两人从早吵到晚,基本上少有和平的时候。
及至战争进入白热化,傅啸坤连和邓戟斗气都顾不上了,因为他看到手下的人数正以一种非常可怖的速度锐减。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日军死个几千人,他们这边竟然要付出几万甚至十数万的代价去交换,简直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
十月末大场失陷之时,傅军的伤亡数量已经超过了全员的三分之二,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傅啸坤第一次在战场上慌得六神无主,他赶忙落花流水地指挥残部撤退,心想这上海估计是保不住了。
傅啸坤先前看日本人讨厌,是怀着一种动物护食的心态,觉得咱们中国人关起门来打成什么样他都无所谓,但外国人敢来指手画脚,那就是给他讪脸。他大义凛然地加入抗日队伍,卯足劲儿想把这群鬼子赶回去,没想苦战了那么久,竟然还是打不过。
打不过怎么办?跑呗!
傅司令抗日的决心不可谓不坚定,对敌人的仇恨不可谓不深刻,可是同自己的小命比起来,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想起自己还有积攒了半辈子的财富没花够,有白白嫩嫩的孟成蹊没抱够,有数不尽的惬意日子没过够,如果就这么为国捐躯了,岂不是太亏?
傅啸坤和邓戟两个人,一个主张撤退,一个主张继续战斗,在临时指挥所里又吵了个不可开交。
此刻邓戟一手挥舞拳头,来来回回在傅啸坤身前走个不停,嘴里说的都是民族大义之类的空话,末了,他梗着脖子苦口婆心向傅啸坤劝道:“羡山兄,你听我说,上海必须死守啊!”
傅啸坤心里冷笑一声,心想你个大傻逼是想当烈士呢。他不耐烦地把头一扬,骂骂咧咧道:“守个屁,日军都打到苏州河边了,要守你自个儿守去!”
邓戟正欲再说几句,忽然听到头顶上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他张嘴做了个口型,声音随即被震天的爆炸声淹没了。
傅啸坤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将自己按进地里,上半身都要被震碎了,痛得他倒吸一口气,勉强睁开眼看去,原来是指挥所的房子被敌机炸掉了半边,倒下的一根房梁正好压在他身上。
脑袋沾了湿热粘腻的液体,他抬手一抹,竟发现是红红白白的脑浆。略微偏转头,他瞧见了不远处邓戟残碎不全的尸体,不禁觉着头皮发麻。
指挥所遭到突袭,本就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各管各地奔走逃命,队伍一下散了。幸好有忠心耿耿的部下冲进房里,冒死将傅啸坤送去救治,让他没能就此一命呜呼。
傅啸坤断了三根肋骨,内脏也有多处损伤,好在他平时健壮如牛,挨过最危险的术后两天,便逐渐恢复起来。傅啸坤心急如焚,清醒后第一时间就叫来他的心腹张济东,托他去取自己藏在城内某处的美钞和金条,同时想到困在家中的孟成蹊,忐忑难安。反复思量之下,傅啸坤派李洪去将人接了过来。
孟成蹊前脚刚赶来,张济东后脚就到了,带回满满四个皮箱的钱财。傅啸坤手上抓着孟成蹊的手指头,眼睛盯着他的棺材本,这下终于吁出一口长气。
孟成蹊与傅啸坤久别重逢,又因为那人受着伤,他更是挂心,于是干脆在病房里生了根,到晚上都不肯走。傅啸坤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反正愁得睡不着觉,也乐得有人相陪,便由着他留下来。
这日午夜十二点多,李洪过来汇报消息,说松江城丢了。
傅啸坤心中吃了一惊,他是真的没想到我方溃败得如此之快,沉吟半晌,他知道此地断是不宜久留了。连夜叫来张济东和于自挺,傅啸坤下达了往南撤退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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