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天后,北平沦陷了。
情况一天坏过一天,街上卖报的小儿们像乌鸦似的扯开嗓子喊着“号外号外”,一次次送来令人叹气的坏消息。后来人们干脆连报都不用看了,车站和码头已经变得水泄不通,是外地的百姓拖家带口地跑来避难,很快,一种恐慌的末世情绪在公众中蔓延。
然而这座城市并没有因此瘫痪,班还是照上,工还是照赶,大家像生锈的齿轮般苟延残喘地转动着,只要炸弹没有落在自家屋顶上,填饱肚子总归仍是头等大事。
一个旧世界坍塌了,新的世界还未建成,人们坐在废墟之上,茫然四顾,能望见的只有头顶上那片青灰色的天。
傅啸坤是在一个下雨的深夜回的家。那时候孟成蹊睡眼惺忪地拉开卧室的门,看到表哥胡子拉渣地立在面前,军制衬衣和军帽都被雨水打湿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他“表哥”二字没喊出口,傅啸坤拽起他就把人推到衣柜前,翻出一个皮质旅行袋扔在地上,嘴上催促道:“你赶紧收拾一下,麻利点,今晚就把你送走。”
孟成蹊歪着脑袋张大了嘴,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听出对方话里苗头不对:“送我?没头没尾的为什么要走?”
傅啸坤拉开柜门,一面手忙脚乱往袋子里塞衣服,一面头也不抬道:“华北顶不住了,他们要把战场转移到上海。”
孟成蹊顾不上去问“他们”是谁,倒是马上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重点,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问道:“上海要开战啦?”
“嗯。”傅啸坤胡乱把旅行袋的拉链一拉,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丝绒布袋,打开里面竟是几十颗硕大闪耀的钻石,将丝绒布袋塞进孟成蹊上衣口袋里,他不放心似的用手在上面按了一下。
“把这点东西给我攥紧了,听见没有?”他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对他道,“我想着支票和现金不保险,你拿着这个,可不比金条轻便多了?”
孟成蹊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刻地瞭了他一眼,用近乎冷漠的语气问他:“我走了,那你呢?”
傅啸坤终于腾出双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他插着腰轻飘飘开口道:“我留下打鬼子啊。”
“不行,我不走!”孟成蹊尖利地高声喊道,因为激动而破了音,说着他伸手抓出衣服里那袋钻石,狠狠掼向地面。
傅啸坤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深陷的双眼发出冷冰冰的寒光,他揪住孟成蹊的衣领咬牙道:“走不走由不得你来选!你他娘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孟成蹊眼圈刷地变得通红,他仰起头直视傅啸坤,倔强道:“你走,我同你一块走,你留,我也留!”
傅啸坤见他牛脾气上来,光用威吓不起作用,只好松开手放软语气哄道:“乖,我也是要走的,只不过早一步和晚一步的区别。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先去重庆等我,把屋子替我收拾出来,另外安全方面也不成问题,一路上李洪会随行保护你。”
孟成蹊抬起手攀住他的手臂,执拗道:“要走一起走!”
傅啸坤烦躁地抽出嘴里的香烟,火冒三丈道:“妈的,你这家伙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是你听不懂我的意见!”孟成蹊与他叫板。
傅啸坤忍无可忍,举手就甩给他一个大嘴巴,那一掌拍得极响亮,打完他自己都愣了。孟成蹊却偏过头,不叫也不喊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下一秒,孟成蹊一头扎进他的腰间,那冲击力非常迅猛,居然将傅啸坤和自己一起带倒在地。孟成蹊的脸憋得红红的,脸上还带着傅啸坤的五指印,他弓起身子,像个发怒的狮子般对他又打又挠,连踢带捶。
一场突如其来的肉搏战就此开场。
孟成蹊的疯劲带来太大的能量,傅啸坤欠起身去还击,竟有点制不住他。傅啸坤无法,便用膝盖去顶他肚腹要害处,孟成蹊生生挨过几下,痛得脸都白了,仍坚持着不肯讨饶。后来傅啸坤的进攻越来越密集,孟成蹊渐渐力不能支,显出了颓势,最后,他被反剪双手压在了地板上。
“服不服?”傅啸坤把他的脸扳向自己。
孟成蹊鼻子一抽,两粒滚烫的泪珠滚落脸颊,他呜咽着答非所问:“我……我不走,你打……打死我好了。”
他白皙的脸上沾染了肮脏的尘土,又带着红色的指印,此番红白黑相夹杂,显然是再狼狈不过的,但是他的态度坚定坚决,又有点铁骨铮铮的意思。傅啸坤望着他那张斑驳而视死如归的小脸,忽然心就软了。
拦腰抱起地上的人,傅啸坤把他扔到床上,绞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这回孟成蹊很听话,一动不动任由表哥收拾自己。
深深叹了口长气,傅啸坤垂下眼帘无奈道:“不走就不走吧,到时候后悔了别赖我。”
孟成蹊偷偷一噘嘴,轻声哼道:“我才不后悔呢。”
91.
傅啸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然孟成蹊执意不肯走,他便连夜火急火燎地赶回了营里,随行的还有李洪和一班警卫兵。
八月的某个下午,天气十分闷热,孟成蹊抱着半只西瓜坐在阴凉的客堂间,一面用勺子掏着吃西瓜,一面自己同自己下棋。孟成蹊棋艺太臭,哪边的他都不能迅速将对面的自己杀个片甲不留,因而他很觉趣味性,边下棋边哼起了新学会的歌来:“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哎呀郎呀……”
他刚哎呀了几下,天边忽然轰隆隆响起一串类似闷雷的声音,仿佛是阵雨来的前奏。没过多久,那声响接二连三发作,如巨人的脚步声般,一阵阵压了过来。
孟成蹊站起身走向窗外,却看到天空清澈如洗,正在狐疑的时候,房门砰地被人撞开了。家中听差跌跌撞撞冲进来,朝他凄声喊道:“表少爷,日本人朝城里开炮啦!”
他闻言呆了一呆,走到外边,才发现家中的仆人们已经做鸟兽状散了,于是由那听差拉扯着,两人去前院扶起年迈的老管家,拖泥带水地奔向傅宅新挖的防空洞里。
孟成蹊站在空气滞闷的地下防空洞,耳边隐隐能听见那密集不断的炮声,心里惶恐地想着:“表哥说的没错,鬼子真的打过来了……”
念及傅啸坤的现状,他的背脊止不住颤栗,整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次日,傅啸坤手下的几万人被改编为第八集团军,前往杭州湾北岸布防,很快,他们就与浦东攻过来的敌人短兵相接。
孟成蹊和管家他们在条件简陋的防空洞里躲了两天,以压缩饼干和一桶净水度日。后来他见情况暂时稳定了,料想日军飞机也不会来租界里大规模轰炸,就大着胆子跑回屋里去住。
此刻家中像荒了大半年似的,到处都是灰尘,厨娘跑没影了,孟成蹊是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货色,听差又笨手笨脚,管家只好担起了做简单饭食的职责。幸亏厨房储备了足够的干粮,倒不至于让他们饿肚子。
孟成蹊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剩余时间用来长久地发呆、听无线电广播、踱步,以及坐立难安。广播里永远只说好消息,我军夺得了八字桥,我军守住了爱国女校,我军攻下了五州公墓,我军如何奋勇杀敌,然而却从不提伤亡。孟成蹊知道,这些听上去无比振奋人心的英勇事迹,掩盖了何等惨烈的死亡数据。
到九月中旬,家中所有的腊肉和腌制品都消耗殆尽了,战区物资匮乏,新鲜的蔬菜和肉类更是想都不要想。老管家不得不变着花样用罐头食品做菜,从炒牛肉罐头,煎火腿罐头,红烧鱼肉罐头,到罐头肉汤,导致孟成蹊听到开罐头的声音都忍不住犯恶心。
但他实际上并不关心自己吃什么,一天天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如今对他来说,填饱肚子只是为了活着,活着则是为了等傅啸坤回来。
月底以后,战争愈演愈烈,中日双方不断增派兵力,开始进行痛苦的拉锯战,上海成了一座硝烟弥漫的孤岛。
十月初的一个后半夜,傅啸坤突然回家来了。
当时,还在沉睡中的孟成蹊听到有动静,立马就醒了,他从床上直接蹦跳着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楼下。客厅里灯火煌煌,见到那个高大威严的背影,他一蹬腿跳上了傅啸坤的背。
傅啸坤也显得很高兴,他用嘶哑的嗓音唤了他一声“小兔崽子”,然后两只宽大的手掌在孟成蹊的屁股上轻拍一下,稳稳托住了他的大腿。
“表哥,你怎么回来了?”孟成蹊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他抱住对方的脖子埋头去嗅傅啸坤的衣领,闻到一股烟草混合尘土的呛人味道。
傅啸坤背着他飞快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把他扔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做出累成一头死驴的样子:“死小子,你怎么那么沉?”
孟成蹊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不乐意道:“明明最近还瘦了呢。”
傅啸坤讥诮一笑,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碗筷,狼吞虎咽地大嚼起米饭来,时不时喝一口罐头肉汤下饭。他连着吃了三碗米饭,这才感觉到有一点饱。
嘴上不停歇,他含糊地跟孟成蹊解释道:“日本人也是人,也有打疲了的时候,现下他们暂时停火,我就趁军队休整回来一趟。”
“来看看你。”最后这四个字他是等管家出去给他续汤的时候说的,说的语气很是煽情,他刻意偏过头抹了一把嘴,流氓兮兮朝孟成蹊挑眉。
相似小说推荐
-
卿卿我意呀 (月色白如墨) CP2018.08.04完结一个脑洞,大概就是受是个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大美人。苍白,清冷,才华横溢。也许是因为他的才名...
-
朱颜改 (春不住) 晋江2018.08.25完结柳子颜是个命苦的娃。父亲不爱母亲不在,还要被人觊觎美色,逃命途中撞到马车被人救走,本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