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没有腿软坐倒,不是因为这惊吓不够大,而是因为她突然认出了这是谁:“二郎!”
“啊,小虞。”那人回过头,两人对视,一个头发蓬乱眼窝深陷,一个还穿着月白色中衣,那场面简直不堪入目。“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吓唬你的。太晚了,大家肯定都睡了,不想再敲门。要不要给你叫叫魂儿?”
小虞只来得及说了句不用,那人点点头,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她起初当这是梦,第二天早上越想越不对,跑去西厢房一看,果然高尚正从里面出来,有点忧虑地招手叫她留点心。小虞这一整天没事就在门口听听动静,但一直也没有动静。
高雅这一觉睡得不知东南西北,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晚倒未必晚,如今黑得早,但他心里没谱,想难道还是前夜。他坐起来往窗外一看,荧荧的灯火,心下这才把定。他下了床,点上一支红烛,看着四壁熟悉的陈设发呆,路过的小虞看见灯亮了,连忙敲门:“二郎醒啦?”
“唉,你还是别进来了,我没法见人……”高雅看看自己一身邋遢,这时候才想起来难为情。“劳烦你告诉厨下烧点水。”
“整天都有水!”小虞很高兴地说,跑去传话。
高雅泡到手指尖发皱才慢悠悠从水里起身,拖拖磨磨装束整齐,往书房去。说整齐也不算太整齐,因为自己家里又是大晚上,并没有什么拘束。书房里温暖如春,摆着精细糕点,高尚一边看账本一边在等他,见他进来十分欣慰地站起身。
“我就说你穿这个好看!”他围着高雅转了一圈说。“这料子你嫂子亲手裁的。你觉得怎么样?不喜欢这花纹?得了吧你,少年人见天穿得死气沉沉的!以后来见我必须穿这套,不然不让进门!你是不是有点胖了。”
高尚论个头稍矮一点,但姿容端雅,举止稳重,心宽体胖;两人分开来看也未必让人产生联想,但若站在一起,任谁都可以看出是兄弟。高雅不知道怎么接他哥的话,只好说:“贤夫妻真是天下最好的两口子。”
“你才知道!”高尚眼都不眨地说。“前几日我去赴宴,在座有些名人怪士,居然有人提到你,对你的画评价很高,有一副狸猫钓鱼,——这画我是不是见过?——京师那边竟有人出百两求购,听得我是无比自豪,就把贤弟一通大吹特吹。但之后我让老吴给你送些果子,他到了你家,却见现场惨不忍睹,地上还有血,他吓得魂不附体,就跑回来告诉我,把你哥吓掉半条命,飞奔过去一看,原来你这活祖宗还在床头留了个字条。”
他本意是教育高雅一番,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又打量他一眼。虽然高雅平时也多半无精打采,这时候却格外地不给面子,两只眼睛呆呆的魂不守舍,高尚又是扫兴又是心疼:“在外面浪得吃亏了?”
高雅:“是啊,吃亏吃得都胖了。”
高尚叹道:“也好,但愿你吃一次亏,学一个乖。”又赶紧说:“我不是非得要你怎样,你要愿意光吃亏不学乖我也没有意见。”
“哥。”高雅软软的说,高尚背上鸡皮疙瘩起一片,盖因高雅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老实叫过他哥。“我被人欺负了。”
一片寂静,连烛火都窒息一般挣扎不动。高尚斟酌着开口:“那怎么办?我去给人赔礼道歉?”
高雅:“……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个形象吗?!”
高尚:“你应该很清楚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形象。”
这样玩笑在兄弟俩平日都是家常便饭,但高雅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分外脆弱,简直有如初生婴儿,一句重话也遭不住,差点想扭头就走,但这地方是他自己连夜翻墙都要回来的,不能这么快出尔反尔,情绪波动之下竟然有些鼻酸,高尚终于也有所察觉,当然不至于莽撞到直接确认,迂回着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高雅控制了一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跟人置气:“没事,我想家里既然一片狼藉了,应该回去收拾收拾。”
高尚松了口气。“你这时候想起收拾了!我早让老吴收拾好了。你睡一整天,也不觉得饿?总之先去吃饭。不知道你朋友要睡到什么时候。”
高雅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石化了:“朋友?”
高尚凝视他:“嗯,小虞没跟你提起?天不亮时你朋友也来了,说有急事,难得你有个朋友,还挺殷勤,我看他风尘仆仆,就先安顿他休息,就在你隔壁房——高雅!!!你跑什么跑!!!”
高雅实是有些跑不动了。他之前已经跑了一整个日夜。一整个日夜如影随形的羞耻、困惑、悔恨,他连停下都不能,一停下就如站针毡,他对自己一向很宽容,从不跟自己过不去,很会给自己找借口,但恨铁不成钢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是任何借口能弥补得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着冯焕渊做出这种天理人伦都不容的事,也完全不想知道。他极力阻止自己思考关于此事的任何方面,试图在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把它封闭,因为以他一团混乱的神智至少还明白怨尤是没用的。而只要冯焕渊不在意,冯焕渊能理解,冯焕渊当无事发生过,他迟早也能把这归类为一场荒唐的梦境。冯焕渊只要稍微能感同身受他落荒而逃时那种羞耻的万分之一,凭着相处这几日培养的为数不多的默契(可能连这都用不着,只要有基本的恻隐之心),就应该放他一条生路,这法子可说是万无一失,本来经过这一天饱睡,又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安全环境之中,他的知觉已经慢慢磨钝,被时间蚀去最初的一层。而现在冯焕渊追来了,并且还追到了自己亲大哥家里;高雅只要稍微一想高尚如果得知此事的反应,就恨不得当场表演自刎。
再跑也是多余,他停了下来。冯焕渊是此时他世上最不想见到的人,然而真见到了又怎样,能吃了他吗!高雅抱着这样悲壮的心情回过头,背着虎尾的冯焕渊正远远地站在中庭,离他好几丈远,就好似防备他随时暴起发难一样。
高雅领悟到冯焕渊说不定也怕自己吃了他,油然而生一种歉意,又不知如何表达,冯焕渊已经抢先一步。“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若不是做错事,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你没有做错事,不辞而别的是我。”
话赶话一层层都是空中楼阁。月色浅浅淹没脚下的石子路,闪烁着茫然的溪水般的银光,漫上一股针砭肌骨的寒意。檐下破旧的悬铃,风反复描画的竹影,竭力唤起高雅的回忆,是眼前人无从插足的回忆,这样的景物他自幼眼熟耳熟手熟,是万全庇护,同时也意味着他再无路可退。冯焕渊话匣子一开了就滔滔不绝,这些话虽然他一路上已经练习得滚瓜烂熟,临场发挥时还是不免语无伦次。
“你听我说高雅。你没有当真。你绝对没有当真。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的责任。你想看看,我们甫逃命出来,神志都不清……可能因为伤,可能因为冷,可能因为你之前被我打到头,我下手太没轻重,我万死不辞……但你不需要为此有任何羞愧之感。只是个意外,多大点事儿……是不是?我不是说我经验就很丰富,但你肯定是把这事看的太严重,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举手之劳而已……但这跟救命恩人也没关,就算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高雅欲哭无泪地打断他。
“如果我当真了呢?”
他是抱着一种同时也想完全否认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他期望冯焕渊在接受这个假设的同时也接受这种否认,但这太过分了,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强人所难。冯焕渊对这句话将如何理解,如何回答,那不是什么要紧事,自己能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是一败涂地。想想也是很叫绝,台面上本来不剩多少空间供他们周旋。他干脆一步给自己将死了。
冯焕渊愕然地看着他。“求之不得。”
“啊。”高雅说道,充塞于胸臆间的那股窒闷之气突然泄尽,剩下就是对自己竟能如此愚不可及的震惊。他想冯焕渊着实不傻。冯焕渊走上前来,一个错身而过的姿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高雅觉得耳根发热。“我有什么可担心?”
冯焕渊不理他。“安心吧,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能发个毒誓。”
“我……”高雅张口结舌,想说是否太小题大做了,然而他自己这么逃之夭夭,岂不是比冯焕渊更加小题大做,哪有什么脸说人,最后只得说:“我并不是怕这个。”
冯焕渊摆了摆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不是你不信,而是信了也无用。你现在必然恨我,恨不得我立刻从世上消失,也不一定是针对我,本来与什么人发展太快,你都会厌的,你太恨受拘束,跟我同行这几日,想必你忍得很艰苦。我不是没想到这时候不识时务趁热打铁,你怕会直接翻脸,该放你一个人先清静清静,过几天说不定就会念及我的一些可取之处,往后假装相逢一笑泯恩仇,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我也没有法子。今天是十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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