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的另一端,讲经台上坐着一个和尚,披着半臂袈裟,手结法印,嘴里喃喃似在念诵什么。四目相接一刹,高雅认出他正是先前那个青年和尚,隔着空中波纹般漾开的热浪,眉眼已分辨不出先前的锐利,但还是很明白地传达出一个主旨:他走错了地方。
“我非是来找你的。”高雅说道,疑心这话传到他那里还剩几分。“我欲见贵寺住持,求取一物,只因为见这里灯火通明,才误打误撞过来。”
和尚道:“你所求何物?”
“雪山琉璃珠。”
“雪山琉璃珠。据传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也能祛沉疴,解万毒。”和尚慢慢地说,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干燥而脆弱的灯花爆裂声中像一块镶嵌在河底的石头。“你应该也知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高雅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也是。”和尚说,好像他不说这句自己还想不起来。“只要你能将我从此地救出,一切如你所愿。”
这背后显然情势诡谲,大有请君入瓮之嫌,但高雅已无暇深究,只能快刀斩乱麻:“和尚所言为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高雅微微躬身:“得罪。”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要说句得罪。
第八章 红莲
眼前火焰席卷开来,如赤红血海,号叫地狱,不见一处可供立足。高雅不再踌躇,步入火海之中。
刚进门的时候他热得没法睁眼,觉得随时都能被烤熟,但现在他却好像已不感到热。
他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很小心,拣火势最弱之处,如一道无形的、狭窄的桥,就算这样有些地方火舌还是贪婪地窜到他腰际,然而他的腿脚却未被火焰吞噬,连头发也不再被燎炙。青年和尚盘腿闭目而坐,高雅摇摇晃晃地从这一片辉煌之上走来,所过之处炎流不见扰动,脚下不曾碰倒一个纤细的灯盏,整个人被一股朦胧的水气笼罩住,须臾已到近前,握住和尚手腕的手极其冰冷,如同一把寒铁的镣铐。
“敢问大师法号?”
“吾名钵昙摩。”
高雅叹道:“好一个钵昙摩。”
钵昙摩猛然睁开双眼,反手将高雅一带,纵身一跃,如同林中之猿,几下起落,穿过长殿,扑熄身上沾染的火星,回头再看时,火海不若刚才汹涌,有几处露出了将要熄灭的迹象。钵昙摩注视着一地狼藉的余烬,眼中显出一种怅然的情绪来。
高雅最后还是被烟尘呛得咳了几声,道:“我是不是耽误了大师证道?”
钵昙摩道:“无妨。”转身自去了,片刻返回,带着一个小檀木盒子和一个狭长的布包。他把这两样东西往高雅怀里一掖,也不在意他脸上的神色,说:“我朋友让我转告你们,下次请勿在登览山川时随意朝谷里抛掷重物,有可能会砸死人。”
已过三更。冯焕渊仍旧坐着,眉头微蹙。
他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但又不敢去确认。好像不知自己已死的残魂,只要不被戳破就还能举止如常地活着。
但他终于站了起来,拭去嘴角的血痕,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打算开门的刹那,高雅一头栽了进来,差点把他撞倒。冯焕渊及时扶住,高雅头也不抬,把小檀木盒子塞给他,吃了俩字还没来得及说,一阵天旋地转,回神时发现自己靠在床头,冯焕渊低头看着他,居然还握着他一只手。高雅下意识把手往回抽,冯焕渊稍稍用了点力攥住,问道:“你觉得如何?”
高雅这才注意到冯焕渊的手火烫,然而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冯焕渊在发烧,而是他自己的手温度太低。不止是手,他五脏六腑都像被冻住,衣衫上竟结了一层白霜。高雅勉力控制格格打战的牙齿,道:“不是什么大事,运功太剧被反噬罢了。”
冯焕渊不语,另一只手覆上高雅背心,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渐渐化开僵硬的四肢百骸。高雅艰难平定丹田内翻滚的真气,一手推开他:“我救你你救我,没完了这。”
冯焕渊道:“这不就完了?”一条手臂仍旧虚虚环着他。房中炭火毕波作响,破旧陈设都留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高雅脱了外衣,湿润黑发泉水般自肩上淌落,因损耗过度显得格外温顺,只要不张嘴,端端正正一个人。冯焕渊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毫无顾忌地将他颊侧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你到底去了何处?
高雅懒懒道:“红莲地狱走了一遭。”
冯焕渊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难怪你冷成这样。”
高雅嗤笑道:“别来这套,琢磨轩那账还没跟你算。”
“老七太防不胜防,做事也没个分寸,怕连累到你。我倒是暂时还能跟他周旋一下。”
高雅心神散漫,顺口说:“那我去找你还是碍事了?”
冯焕渊笑道:“当然不是,那是救命之情。方才也是一条救命之情。好像我愈欠愈多了,但我现在也没法还,嗯?望你大恩大德再宽限几日。”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离得极近,高雅斜靠在他身上,几乎能感到他衣衫下传来的血脉搏动,强自让自己保持清醒。“是你师妹指点我去的。”
冯焕渊把他一缕长发卷在手指上把玩。“你说阿雅。她果然也来了。”
“无论怎么看,她都很喜欢你。”
冯焕渊道:“我没说过她不喜欢我。”
他倒是坦荡,高雅本能地想反驳,总感觉他这话跟之前的描述好像有什么地方矛盾,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脑海中断简残章的思绪沸腾又不断破灭,有些燥热难当,这热跟方才面对钵昙摩时那种毁灭景象不同,是一种渐渐升温终至无处可逃的束手就戮。“我有个朋友曾经感叹,你若以为可以玩弄他人的心,那你必然会被他人玩弄。你一定是始乱终弃,导致人家由爱生恨。”
这论调十分武断,冯焕渊也不跟他计较。“好吧,我背黑锅够多了,不差这一口。”
他下颔抵在高雅头顶上,声音就从上方闷闷地飘下来。“至交反目而成寇仇。成了寇仇又有点下不了手,那股子尴尬劲,亏他们能忍。你信吗?老七跟我几乎算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小时候体弱多病,被师兄弟欺负都是我罩着他。就连大师兄,大家都曾有一同面壁抄书的情谊。到如今却争先恐后来要我命,我就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或者真的是你做人太失败。”
冯焕渊哑然失笑,扳过他肩膀跟他对视。“我觉得你也应该比较欣赏我的,为什么表现出来都是嫌弃呢?”
高雅别开眼睛。“为了有朝一日我也想要你命的时候你可以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太大落差。”
冯焕渊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便将一只手贴在他心口上。“你还冷吗?”
早已不冷了。高雅现在的问题岂止是不冷。可能是绷紧了半天的精神一旦放松,意识集中不住,开始从各处缝隙逃逸出去,理智也渐趋模糊。冯焕渊仍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并不刺耳,也无意义,只算是一种柔和的安抚,他也恍然不闻。冯焕渊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沿着他背上滑下,停留在他腰侧,显然可进可退,触碰到他的地方,都产生一种奇异的、酸涩的心碎之感,好像不堪忍受,又好像希冀更多,让高雅焦躁得几乎哭出来,猛然一抬头,正撞上冯焕渊下颔,冯焕渊吃痛,“呃”了一声,却感到高雅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孤注一掷地向下带去。
冯焕渊愣了一愣,笑道:“如若这样就能报偿,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说归说,他手上丝毫不停,立刻从善如流地动作起来。高雅伏在他怀里喘着气,肩胛发紧,身体剧烈颤抖,像一只脆弱的、完全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的动物。冯焕渊偶尔停下来,低头亲一亲他的发顶,高雅也未必能察觉。说实话,比起这发梦一般的投怀送抱,冯焕渊这时候不能不对高雅如何竟可以这般彻底地放任自己感到好奇,乃至于他甚至煞风景地联想到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盘算,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观还是迅速地占据了主要地位。他加快了动作的频率。高雅尖锐地呜咽了一声。
狂乱片刻过去,剩下的空白就很漫长。冯焕渊抚着他背后的椎骨,帮助他延长这个余韵的波动。这个时间最久,盆中炭火早已熄灭,暖意却如幻象般久久不散,一直到油灯燃尽,那朵火焰跳动最后一下后房间陷入黑暗,忽而又陷入外来的青灰的曙光,冯焕渊抬起头,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早晨。他尽量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活动酸麻的腿脚下床,想在房间里找点什么东西擦擦。就在他放开高雅的一刹间,高雅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冯焕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雅就跳了起来。
冯焕渊下意识想挡住门的方向,但高雅比他更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无踪。
第九章 棠棣
任谁半夜万不得已起夜,全凭本能迷迷糊糊挪到屋外,几乎闭着眼靠墙摸过去,肌肤对寒冷的反应尚慢一大步,只等回到床上把梦从中断的地方继续时,看到自家院墙跳进来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都是要当场腿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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