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罗悬起早,上了马车赶往城东上朝,临行前望了一眼伯九的院子。早已大门紧闭。
罗悬苦笑。
昨天逼得太狠了。每次迫不及待想收网,这尾鱼就甩甩尾巴,飞快溜走了。
由于其他三品上的大员皆住在城东,故而都步行上朝,唯有罗悬乘坐马车赶到。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自然又是一番贬损。
他们都熬到了不惑甚至是花甲之年,方有眼前荣华富贵。可罗家两个初生牛犊,一个而立之年便官至二品尚书,一个更是平步青云,马上就要临驾到他们头上了,怎能不叫人心生嫉恨。
罗悬并非不知晓,众人目光如芒在背,他却只能泰然处之。他人只道皇恩浩荡,却不知这背后的战战兢兢。
过了宫门,下了马车,罗悬一人走在宫道上,前方一人负手而立,颇有威仪。
罗悬在那人面前五步站定,拱手行礼:“在下见过涉王。”
涉王身材高大,早年是随允王一同征战的,如今五六十岁,鬓发中隐隐见得几丝银白。往那一站,的确还可想见当年的气度不凡。也是这样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斩杀了自己的兄弟。
罗悬几不可察地拧起眉毛。即便允王有罪,此等冷血无情之人,也实在可叹。
“本王颇想与大人结识,不若边走边谈?”
皇家的问句,向来是不能当作问句听的。
于是边走边说。
在进入大殿之前,罗悬适时与涉王分开,一人走在前头。
若让皇帝看见他与涉王谈话,不知又要如何怀疑。这涉王分明是打探到了什么风声,来探一探他的底细。
朝上无事,不过是商量春初赈灾拨款,轮不到刑部插手。下了朝,罗悬便回到刑部。他如今升了三品,在刑部有了单独办事的院子,这也是皇帝提拔的真正原因。
案子进展前日已经提交了上去,只等皇帝审阅,于是无事要做。用过午膳,罗悬坐在椅子上品茶,看见院中柳树抽条,一树绿叶随风晃动,便又想起伯九。
想着想着,督察大人当机立断,放下手中茶杯,出了房门。
门口仆人弯腰行礼:“大人有什么吩咐?”
……
“去江春楼把掌柜的抓来?”王统领站在罗悬书案前,一脸惊异。
罗悬面无表情点头:“这个刁民犯了事,烦请王统领调几个人逮到这里来。”
王统领不解:“不用押到牢房审案子?”
“不,就这里。”
王统领默了一会儿:“嗯……大人的吩咐,我马上去办。”
罗悬颔首:“有劳大人。”
王统领走了没多久,门房忽然叩门进来,一脸诚惶诚恐:“大人,皇上来了。”
罗悬起身去迎,周伯演已经越过院子,径直走来。
罗悬行礼,请皇帝上座。
周伯演似乎很是高兴,一番褒扬罗悬办事有功。
一君一臣聊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王统领折返,似是没料到皇上也在,只抱拳道:“罗大人,你要抓的人,一早便被涉王请走了!”
罗悬的茶杯盖子冷不防磕了一下,气息中带着些莫名的紊乱。
周伯演看了罗悬一眼,起身,略略舒展了下:“既如此,不妨就好好拜访拜访朕的王叔。”
☆、第三十三章
伯九双手被反剪,绑在椅背上,却出奇的冷静。
他以为他会怕,会懦弱,却没想到,他伯九也有这么一天,可以冷冷地看着别人。
请他来的人,看模样只是家仆,正主还未出现。
说是请,其实实在客气了点,不如说是捉来了。
他只转身同四全说了声:“别怕,打点好楼里的事情。”便转身上了马车,眼前旋即被蒙上黑色的布。
陈叔以前带他捉鸟,掰了他难得吃到的玉米棒子,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后来又在书上学到这么句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其实喜欢念书,喜欢舞文弄墨,所以,当他看到罗悬的第一眼,那份干干净净的书生气,那份风霜寒梅的傲骨,他伯九就已经沉沦了,陷在他方圆池上的那一眼惊艳里,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又想到罗悬了。
伯九闭了闭眼睛。他大抵已经被绑了两个时辰,那绳子十分紧,勒得他万分难受。
他一点都不后悔逃开。真的。罗悬不该被牵扯进来,就算他自愿,他也要把他推开。这悬崖,伯九不舍得让他一起跳。就算罗悬企图坦白心意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
现下他大概是被关在一处府邸中,看这昏暗的样子,只怕是在地窖一类的地方。两名侍卫守着他。
侍卫……伯九瞄了瞄两名侍卫的衣着。
统一佩剑,相同的衣甲,模式规格都一致,伯九从前是允王府的人,认出此等打扮的侍卫,除了皇宫,只有王府了。
若说王府,除了允王,开府建制后还被准许留在京城的,便只有涉王了。
本来允王乃是先帝钦定的摄政王。允王与先帝一母所生,兄弟情谊深厚。而如今,皇帝已过弱冠,涉王的摄政王头衔仍未撤去,依旧留在京城,未去封地。
伯九不知被关了多久。地面上的光影变换丝毫不影响这地下的阴暗。侍卫已经轮过一班,伯九推测,大抵已经到了午膳的时候。
后来他不晓得是累了还是饿晕了过去,直到一盆冷水当头一淋。
伯九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光线和满脸的水,辨认眼前站着的人。
那人负手而立。脸上没有笑。
伯九闭了闭眼睛,让水流下,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狼狈,挺直了,才道:“涉王比从前苍老了许多。”
涉王道:“你倒还记得我。”
伯九嘴角扯开一抹笑:“一柄长枪穿胸而过,此生难忘。”
那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他还记得那日早晨他吃得还不错,是有磨碎了枣皮掺和进去的轻高面,很香。他吃完了就去帮照料园子的李叔修建枝叶。顷刻之间兵马就包围了王府。他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人骑在马上,将一柄长枪刺入王爷胸口。
血溅了一旁的王妃一身。不过五年过去,彼时涉王还不像眼前这么苍老。
那情景真的此生难忘。每每梦回时候,往事浮现,或许将成为他一生的梦魇,尤其当他发现,他长大成人,少年稚气的脸长开了,越发像允王。
涉王的表情变得阴狠,后又放松下来。
伯九知道刚刚那句话出口的后果。可他在这里,没人救得了他。他的命迟早要交代了。这人自己兄弟都下得去手,不用说命人捏死他这样的蝼蚁,易如反掌。死了和死之前被打一顿,其实是没有多少区别的。
涉王弯下腰:“本王原先还不信,周川毅怎么还有个儿子。”
“可你这脾气,你这脸,由不得本王不信。”
伯九抬起脸与他对视。
涉王站直了,背过身去。伯九只看得到他放在身后的双手,满是厚茧。
伯九的手上也有厚茧,那是常年用刀磨出来的。
涉王让人都出去。他转过身,道:“叫什么名字。”
“周箴。”
涉王冷笑:“不,是周伯箴。”
伯九不语。
“处心积虑,没想到还是跑了一个,”涉王笑,“本来想直接杀掉你,可如今留着也不错。”
伯九心一寒。
“贱命一条,王爷还是给个痛快吧。”
仆人模样的人走进来通报:“王爷,皇上来了。”
涉王扫了一眼伯九:“把他关进水牢。”拂袖离去。
这水牢应当是活水,在这阴暗的地底下,还有翻动的水光。伯九双臂被铁链子牵着吊在空中,冰冷的水淹到了脖子处。
涉王想折磨他。亲手杀死兄长还不够,他要折磨他的后人,即便是一个不被承认的。
究竟是怎样的恨?
涉王爽朗地笑着,大步迈进前厅:“皇上今日怎么过来了,可用过午膳了?”说完行了个礼。
周伯演让他起来,坐了上座。
涉王才注意到罗悬也一同前来:“罗大人可安好?”
罗悬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连嘴也不想动,只是点了点头。
涉王仿佛并不在意,坐在了周伯演对面。
前来王府的路上,周伯演终究还是问起了伯九。罗悬去了他的来历,只说是不知为何惹恼了王爷。皇帝听到伯九的名字时,不知为何反倒笑了笑。
皇帝探究道:“爱卿为何如此上心?”
罗悬顿了顿,拱手行了个大礼:“实不相瞒,伯九乃是微臣的心上人。”
皇帝温煦的面容有那么一丝裂痕。
“心上……人?”
罗悬诚恳答:“微臣乃是断袖。”
皇帝神色复杂,之后便一路不再说话,凝神想着什么。
周伯演并不准备今日来此与涉王上演叔侄亲密无间的戏码,便单刀直入:“听说王叔捉了个人,那等平头百姓,怎么劳烦王叔?犯了事情,应当交给刑部才是。”
涉王一脸讶异:“哪里是捉来的。不过是听说那人糕点做得颇好,请了来的,早就把他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