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他所预料的,皇帝并没有过问伯九的事,好似忘掉一般,绝口不提。他便也权当不知,只隔几日进宫定期谈一谈案子的事情。
允王案罗悬本没有存着查个水落石出的意思,只是卷宗上的证据,实在经不得查证,渐渐摸索着,一点点露出了些蛛丝马迹,反而让罗悬来了兴致。皇帝满意于他的进展,朱笔一挥,封了三品督察。一年之内连升三品,平步青云之势羡煞旁人,却也树大招风,免不了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云朝惯例,三品以上大员皆要迁去城东,一来方便皇帝随时诏令,二来么,三品上的官员每日皆要上早朝议事,住在城东,便于上早朝罢了。罗悬却并未动迁。
官员住在一起固然方便,生性多疑的皇帝却也担忧大员们结党营私。在这个节骨眼,他的棋子万万不能出差池。何况案子正办到要紧的地方,这时候动迁,反倒拖慢了进展。
罗悬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十几日没有见面了,他怎么舍得那人。
虽一向自诩内心古水无波,有时也会微微涟漪。所思所想所念,不过是希望能看看他。伯九院里的梨花长得那样好,开了花,洁白的,吹落了,飘来零星几瓣在他的院子里,让他几欲按捺不住,抛了案牍上的卷册,想去站在那树下。
那日徐亦然的话,并非没有影响。他知道这个表弟的意思。他在朝为官,步步为营,罗家又被皇帝推到了风口浪尖,伯九的身份,的确是个麻烦。若是从前的他,自然懂得趋利避害。
可他早已决定逆人伦背世情,孤注一掷,如今即便面前是悬崖,他也纵身一跳了。
伯九不再心慌,不再目眩,只是依旧常常失神。
缘分一事,大概天时地利人和,半点马虎不得。
从前兜兜转转,只晓得罗悬对他的好,却不知为何那样好,只是从不曾见过那般温柔的笑意,心里很贪恋,渐渐的就自己陷了进去,却还茫然无知;如今柳暗花明,终于看清,却没有面对赵晋宜时的抗拒,只觉得像锅上熬着的桂花糖,在热锅里化开了,是喜悦的。
他本决定孑然一身,所以从不沾染女色,说好不谈不想,却还是失算了。月老硬生生揪了根红线把他跟一个男子搭上了,然后,还寄了个同心结。死的,解都解不开。他如今满心满眼全是罗悬说话的语调,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和夜色里潋滟的眼睛。容不下旁人一丝一毫。就连全身心的做菜,也没有往日的专注。
菜刀失宠。罗大人赢了。
那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扑过来的一个浪头浇灭了。
男子女子又有什么分别?终究是要连累的。
才听说罗悬又升了官,已经是正三品了。他扶摇直上,凭他的气度,他的才干,他的谋略,不愁将来是一代名相。伯九实在是一介市井小民,他这籍籍无名的酱油碟子,怎好意思泼上那紫金砚?
他不想自己跌碎了,划伤了罗悬。他应当如他的字,是展翅的大雁,在天地间寻觅他的宏图,而伯九,不愿做那个圈住他的绳索。
这几日有时会站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叹气。罗悬很忙碌,案牍之劳形,甚至让伯九觉得他有些消瘦了。他总是匆匆而过,伯九就总是默默看着。
他不去找他。他怕心思溢出来,让两人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缘分一事,大概天时地利人和,半点马虎不得。
一双手拍了拍伯九的肩膀。
转头,是八宝,幽幽的脸。
“掌柜的……”
伯九:“……嗯?”
八宝叹:“你这江春楼还要不要了?我看啊,让四全做掌柜得了。一天到晚的,就托着腮帮子愣神,把客人都吓跑了。”
伯九拍拍脸,坐直身,又站起来:“得了,我还是去后院看看酒。”
后院空地没什么人,许是都在忙活。整个江春楼,的确是他最闲得慌。
伯九搬弄了一会儿酒坛子,刚放下一个,忽听一长箭破空的声音,干净利落的一声,笔直插入面前树干,埋入两寸有余。
伯九一惊,朝来的方向望望,走上前,用了些力气,将箭拔了下来。
笔直光滑的木杆子,用暗红色上了漆,箭头是磨得尖锐的铁簇头,隐隐泛着寒光,箭尾是灰白的翎羽。制作很是精良,绝不是寻常用具,况且在云朝,私人持弩乃是犯了法的。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让伯九脊背泛上寒意。
箭尾上帮了根布条子。伯九抚平展开,朱红色的字迹,只写了三个字。
允王子。
那三个字狰狞而狠厉,似乎在张牙舞爪,冲着伯九恶笑。
伯九把布条扯下来,团起来攥在手心,只想就此把它捏得消失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根箭在警告他,又或者,它其实只是一个提醒。
有人知道了。不是普通人。而且来者不善。
今日只是将箭当着他的面射进院子里罢了。
明日可就说不准了。
接下来几日过得分外煎熬。
那种被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死死盯着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好几年。
伯九不是不怕,可这一刻他已经怕了许久,他一直隐隐感觉得到,迟早有人会发现。所以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依旧怕,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要来了么?
那便来吧。也是时候了。
可能走漏的原因,想来想去也只有陆爱萍。他连席香也不曾说起过,除了那日与陆爱萍一时同病相怜,加之觉得两人身份都是秘密,她不会透露出去,便再没有告诉过旁人。可唯一不解的便是,已经过去半年,那人为何事到如今才动手?
只是席香尚在京城,伯九怕那些人伤了她,把她和徐亦然都赶到罗悬府中去住。
想起罗悬,伯九心中又一阵隐痛。
大抵他们是有缘无分了。
☆、第三十二章
又过了好些日子,罗悬手中的事情,终于可以歇一歇。
于是这日,两人便又坐在一起下棋。
伯九本来是不愿的。下棋时盘腿对坐,隔着一张小小的棋盘,太近了。
可是罗悬脱了官袍换了寻常喜欢的青色长衫,倚在府邸门口,隔着巷子那么微微一笑,勾了勾手指,伯九便脑子一热,什么也不想就迈开腿了。已经是坐在席子上,没有退路。
伯九恨自己。
可只好不动声色地落子。
罗悬盯着一步棋凝神想了一会儿,才终于落子,笑道:“是你棋艺突飞猛进,还是我忙于公事,退步了呢。我竟觉得今日有那么些难以招架。”
伯九没有多想,落下一子:“看你忙了二十来天了。”
“嗯,要紧的案子,只有我一个人办。”
“唔,”伯九看看罗悬,“你……瘦了些。”
罗悬微笑:“心疼我?”
伯九心跳了一下,把眼睛放到棋盘上。
下到一半时,罗悬只领先两个半子。
伯九和罗悬好似还像从前下棋时一样。可伯九却知道,一切已然不一样了。
他就坐在他面前。
他有情,他也有意。
只要跨过那一道坎。
可伯九不能。他要解开月老系上的红丝线。解不开,那就剪断。那根箭扎进了树干,也扎断了伯九的念想。可它来得及时,至少伯九还有机会后悔。
罗悬下子:“你今日有些恍惚。”
“……嗯。”
“近日事情多吗?”
伯九摇头。
罗悬突然笑了:“等我忙完了,过几日去踏青如何?”
伯九胡乱应:“好。”
少顷,罗悬忽然停下,将棋子放回棋钵,道:“皇上近日在命我调查允王案。”
伯九的手一滑,白子从半空落下,砸到棋盘上,坏了几步棋。
伯九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态,罗悬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允王案疑点重重,极有可能是一桩冤案。”
伯九好半天没有接话。
“允王宽厚忠良,的确不可能是叛乱之人……”
罗悬把几步棋摆正,道:“伯九,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你叫周箴,告诉我你来自王府,对你来说很难吗?”
告诉他,相信他,把自己交付给他。
伯九鬼使神差地,抬手又下了一颗棋子,才缓缓开口:“……为什么你知道。”
罗悬的目光毫不避让地看向伯九:“这重要吗?”
伯九点头。
罗悬叹气:“那为什么,你不亲口告诉我。”
伯九捏着棋子,感觉快喘不过气了。
罗悬道:“在下不值得信任吗?”
“在下没有能力吗?”
“九九。”
“……”
“相信我。”
“我想……”
伯九“腾”地站起,还没站稳,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罗悬没有去追,只看着那人在夜色中逃离,失神地将棋盘上的白子一粒一粒收起。
九九,我想与你长长久久。
他不愿意听。他明明知道会听到什么。
可他不听,撂下自己就跑了。
督察大人觉得挫败。
明明以为已经拿捏住了伯九的心意,以为钩子上没有饵料,这条鱼也死心塌地跟他走了。所以他再也等不得,可提起鱼竿,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