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秦舒来救他时他还有一半的力气在,他决不会上皇帝的马车,即便说是来救他的,他也要顾虑皇帝是否要治他的欺君之罪。
伯九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公子,你可醒了?”
伯九睁开眼,微微点头。
宫女连忙走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宫女端着吃食进来,还有一个医官,提着药箱。
伯九被人扶着坐起来,一口一口喝粥。那粥并不稠,也无需咀嚼。伯九就着调羹喝完半碗粥,方觉得饿得慌。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回了些力气,不再像一条任人摆布的鱼了。医官这才打开药箱,开始诊脉。
周伯演来到时,就看见伯九散着头发依靠在枕上,病恹恹的看着自己的手腕。
他让人都退下,自己坐上了床沿。
伯九终于抬起眼睛,与他视线交汇。
周伯演微笑:“周箴?”
伯九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吓他一跳:“草民……咳,见过皇上。”
周伯演道:“叫皇上太生疏了,不若,叫伯演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或者,皇兄也尚可。”
伯九心中一突。
周伯演靠近,整理了几下伯九的头发,手撑在床上,直勾勾看着伯九:“五年前的重案逃犯,是该杖弊还是车裂呢?要不就白绫毒酒?”
“朕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赐了你一块免死金牌,这下,还杀不掉了。”
眼前人,的的确确是躲在王府假山后面的少年。他真的成了九五至尊。也恰好,他还记得那轻飘飘的一句承诺。
周伯演笑笑,捏着伯九的脸颊:“这宫里还没几人见朕掉过眼泪。叫声皇兄来听听。”
伯九刚从水牢脱逃的心禁不起皇帝一惊一吓,差一点决定昏死过去算了。他摇头,垂死挣扎:“草民不是……”
周伯演置若罔闻:“你喜欢什么封号?等你养得差不多了,朕就举行典礼。礼部昨日送了几个封号过来,朕觉得琛王甚好。”
伯九一句话也说不出。他需要一会儿工夫来适应皇帝说话的方式,和皇帝话里的意思。
睡一觉醒来成了王爷,是在他还在王府的时候,常做的梦,还通常都是白天偷懒的时候。
人生果然如戏,戏本子诚不欺我。只是在伯九看来,一块免死金牌,还不够他用的。
周伯演见他不说话,坐直身子,端正了脸色:“想不想报仇?”
伯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是王爷。”
周伯演轻笑:“朕现在给你这个权力,让你和他平起平坐。”
“皇上想封谁,谁就是王爷吗?”
周伯演道:“自然不是。可他们见了你,便再也不会怀疑。”
伯九把头靠在枕上想了一会儿:“皇上……”
“皇兄。”
“……皇兄。允王案乃是冤案。”
周伯演点头:“我晓得。”
“可当初不是宫里下的谕旨?”上头盖着货真价实的玺印,下令斩杀允王。
周伯演仰头看了看悬梁:“当初那道谕旨,并未送达到朕的手里,反倒送去了太后宫里。”
他转头看伯九,眼神竟有些柔和,不再用自称:“我非嫡非长,你以为我为何坐上这把龙椅?”
伯九了然。那个哭哭啼啼的皇帝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呢。因为易于控制,所以被选作继承。权力被架空,实属正常。可是皇帝同以前的样子,实在不大一样了。
他听见皇帝笑了一下:“听说你当了个厨子。”
伯九点头。
“如此甚好。明日朕想吃米糕了。”
伯九瞪大眼睛。
周伯演淡淡说:“宫里御厨弄不来这个。”
“……嗯。”
周伯演亲自替伯九掖了掖被子。
“歇息吧。过几日便是典礼了。”
伯九依言躺下,心里却空落落的。
☆、第三十六章
成堆的卷册摊开,散在案几上。罗悬举着笔,却一字不写,看着纸张愣神。
已经两天了。
李小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端着银耳羹汤进入书房。
“老爷,吃一点吧。”
罗悬只抬头匆匆扫了一眼那碗,道:“拿走。”
他这两日也未吃下什么东西。李小非明白原因,看在眼里,万分焦灼。
“大人,伯九也不晓得何时能被救出来……”
罗悬岿然不动。
“万一救不出来……”
罗悬眼神一冷:“抄书去。”
李小非正欲再说些什么,门房推开门通报:“老爷,罗大人来了。”
是罗赫。他径直推开门,在罗悬桌案前站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罗悬道:“二哥。”
罗赫盯着他:“何必招惹涉王?”
罗悬放下笔:“不过是睚眦必报罢了。”
伯九被抓走那日,罗悬去涉王府,一举一动,有那么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惹人不快。涉王也并不是任由后辈打压的软柿子,却只是暗地里耍手段。罗赫的吏部本就是个油水颇多的地方,下属之间那点互利互惠,只要没闹出太大的亏空,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年春旱严重,国库吃紧,也不知涉王哪里抓到的把柄,揪住了吏部的亏空,动员自己那派的官员狠狠参上了一本。但凡涉及赈灾的款子,就算皇帝要放水,文武百官也是目光灼灼。其实那点亏空,从前是常常有的。
罗赫也没有法子,好歹皇帝还是知晓的,那点亏空,只能先硬着头皮填进去,堵一堵别人的嘴。
罗赫捏了捏眉心:“……我那弟媳如何了?”
罗悬无神的眼睛有了丝光亮:“皇上说会救他。”
“我若不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他究竟是何身份?让皇帝出手救人?”
罗悬摇头:“他是我的人就够了。”
罗赫心中一震。
“……好歹吃一点东西。我从没见你这副样子。”
罗悬疲惫地闭上眼睛,摇头。
罗赫没辙,只能走了。
……
听闻宫里连夜派人传来的消息,罗悬紧绷了三天的心神终于放松了下来。
李小非适时地端上清粥小菜:“老爷,吃吗?”
罗悬微微点头,坐下来,动了筷子。李小非差点感动的哭了。
只是罗悬吃了两口,又放下来:“他身子一定不好。”
李小非暗忖,这位爷,你的身子又好到哪里去了。
“老爷多吃些,等伯九公子醒了去见他便是了。”
罗悬又提起筷子。
……
这厢,伯九醒了两日,自觉终于活蹦乱跳,一出房门,才晓得这几日住的是周伯演寝宫的偏殿。皇帝没挑明他的身份,故而竟引得宫里的人纷纷猜测。
伺候他的宫女倒是知道他的身份。一听伯九要出宫,便是一个头两个大,可皇帝只说让伯九一切随意,宫女也只好取来衣裳,想帮伯九换上。伯九只穿着里衣,看见宫女要帮他换衣服,急忙将人赶出去,想自己换,却系错了衣带,一身衣服穿得四不像。
一番折腾,伯九才穿好衣裳。
先前宫女还不觉得伯九像个王爷,果然人靠衣装,换了衣服,倒同皇上的模样相似了。
皇帝还在上早朝。伯九瞅准机会,磨着宫女,让人备了马车,出了宫。
他本想直接去寻罗悬,找到他,他就把一切都告诉他。好不容易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要把该说的该做的,全都做个遍,再不留任何遗憾了,在水牢的三天三夜,他一直辗转想着,若他能活着出去,他要对罗悬说什么,现下可以成真了,就连身份也不再是他的顾虑。
虽然从水牢到皇宫的锦衣玉食,这转变着实有一些让人吃不消,但周伯演的确把他当作弟弟一样,命人好生照料着。伯九并不稀罕什么王爷身份,他只想见罗悬,想告诉他他没事,一切都过去了,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想他。
想到罗悬听到这句话的样子,温柔的眼眸,氤氲的笑意,坐在马车里的伯九心就跟着一颠一颠的。
咳,初尝情事的少年,大抵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一同坐在马车里的宫女碧岚却泼了一盆子冷水:“那位大人恐怕还在上早朝呢。”
伯九篶了下来。他真的没想到这茬。
过一会儿,他又精神抖擞起来。
江春楼。
四全看着自家掌柜人模狗样的从一辆黄得人眼睛疼的马车上下来,目瞪口呆。
伯九没打算告诉四全原因,但他不知道,他的失踪闹了不小的风波。
四全一向沉稳,喊了声“掌柜的”,就进去了。
伯九跟大伙都说了说话,让他们宽心,然后拉着四全,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
四全又目瞪口呆了。差点没腿一软跪下。
伯九好笑的看着他:“我要有一阵子不在江春楼了,你多照应。”
四全拿过元宝,又看了看伯九的打扮,斟酌了一下,道:“掌柜的,江春楼生意做得挺好,不用卖身啊。”
伯九:“……”
拔腿就走。
罗悬虽然在上早朝,伯九还是去了他的府邸,以拜访席香的名义。说起来他失踪好几日,也不知罗悬是如何同席香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