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到傍晚时,差不多便好了。伯九抹了手从后院出来,看昏暗的京城裹在一层银白之中,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天空又飘起雪。
江春楼迎来第一位来客。是熟客了。
老丁撑着拐杖,笑道:“今日来见掌柜,特地讨了身干净衣裳。”
伯九微笑:“请吧。”
堂内撤了平时的桌椅,升起炭火。老丁将手伸到火旁,同伯九聊天。
“听说席香嫁了人啦。”
“嗯。苏州的人家。”
“那地方好。掌柜的也要娶妻了吧,快要行冠礼了。”
伯九低头笑:“不准备娶妻了。”
“这怎么行呢,掌柜的如今生意做得这么好,是要个老板娘帮忙打理。”
说话间,两个正值壮年的叫花子掀开帐子走进来。
“啊,这鬼天气!”
“掌柜的,看我给你带的酒!”
伯九接过:“豆子呢?不一道来?”
“豆子讨到媳妇啦,入赘的。”
伯九笑:“倒是好事情,你们怎么没碰上?”
一个嘀咕:“老子还是当个叫花子舒坦些!”说完扯过板凳坐下围炉。
来人渐渐越聚越多,都是同去年差不多的人。伯九便将菜端上了桌,自己去后院生起炉火下饺子。
这些人第一年来时是很拘谨的,总把伯九当成赏饭吃的恩人,看到满桌菜肴,又顾不得,吃相很狼狈。今年熟络多了,竟连吃相也斯文起来。
饺子刚上了第一盘,忽然又有人掀开帐子走进来。
是个江湖道士,冻得瑟瑟发冷,怀里还抱着他的旗帜不撒手。
伯九请人坐下。
有人认得这道士,说是城东的朗半仙。
“管你是半仙还是大仙,能喝酒不?”
朗半仙摆手:“不能。”
那人觉得没劲。
朗半仙冲伯九一揖:“承蒙掌柜的招待了,不如本道给掌柜算一卦。”
伯九笑着摇头:“不劳烦了。”
朗半仙执意要求,伯九只好伸出手让他看。
那朗半仙盯着伯九手掌看半天,拈着细长的胡须,点头道:“蛟龙之相……”
端详伯九的脸,又摇头:“命盘多舛……”
伯九挑眉,欲抽回手。
朗半仙放开,继续道:“不过掌柜的此生贵人相助,一切皆可消解,必定一生平安无虞。”
“承你吉言了,坐下吧。”
年夜饭吃了近两个时辰,大堂里满是暖气。
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缓缓的,扣了三下。
众人暂停,伯九前去应门。
掀开门前厚厚的帐子,门外一人撑着油纸伞独立。雪像绒絮一样轻轻柔柔地飘落,在伞面上悄无声息地隐匿。
天地静止。
那人说:“伯九。”
仿佛这天地间刺骨的冷在那一瞬都不存在了,只余下这春风十里。
伯九忽然察觉,一整日的怅然若失,不过是因为他在隐隐期待这一人的到来。
现下他真的来了。
罗悬愕然地接住伯九,然后用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将下巴贴着他的头发磨蹭。
罗悬身上很暖。外头的风却很冷。伯九觉得方才投怀送抱有些难为情,可抱都抱了,又不大舍得放开,道:“你说你不来了。”
罗悬笑着,虽然伯九看不到:“可我觉得你在等我。”
“……你……胡扯。我等你干什么。”伯九被猜中心事,恼羞成怒,说完这话,才惊觉方才的口气像女儿家一般娇羞,霎时分外讨厌自己。
罗悬轻笑:“好,你不在等我。”是我想你了。
伯九顺便把方才莫名冒出来的一点眼泪擦到罗悬衣服上,然后才松开手:“屋里都是市井之人,你会不会不适应?”
罗悬摇头:“无妨,更自在些。”
“那就好。”
伯九接过罗悬身上的披风,罗悬收了伞,进入屋内。
他的小厨子让这冷清的店面充满了暖意,让罗悬忍不住弯起嘴角。
☆、第二十九章
堂内乞丐酒意正酣,突然看见来了个人,衣料气派,都不是寻常人家,一时拘谨,竟都不说话了。
伯九看出他们不自在,把罗悬赶去三楼厢房,自己让他们继续喝酒聊天,端了盘饺子上楼。
三楼那间厢房向来是不给客人坐的,其实算得上是伯九在江春楼的房间。里头除了桌椅,亦有软榻和炉子,窗外亦可俯瞰街道的景致。
罗悬已经在窗边软榻上坐下,开了窗,看雪。
伯九生了炉子,在罗悬对面坐下。窗外的雪在缓缓飘落,乍一看好像是凝固着的。
漂泊的,离乡的,团聚的,重逢的,在这满城洋洋洒洒的雪里,过着各自有味的年。
这是伯九在这世上度过的第二十个年头。以前这些时候伯九什么都想,但尽想些不开心的,所以他向来是有些抗拒过年的。但这一年,这出奇的冷的一年,他安安适适的,心里什么都不想了。旧年里那些颠沛流离,在这时候,都像那雪花,落下来,化了。
“今日陪我守岁吧。”
罗悬挑眉,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今日来,就是陪伯九过年的。”
伯九又心慌了。罢了罢了,每每面对罗悬,如今心慌是越来越多了,习惯就好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炉子里的炭火烧尽了,伯九又懒得跑下楼抱柴火,厚着脸皮钻到罗悬旁边。某人自然长臂一揽,圈得更紧了。
伯九暗暗骂着自己,渐渐又觉得困倦,熬不住,睡了。
罗悬下巴抵着伯九的额头。刑部常常轮到值夜,所以守岁他也不觉得困倦。察觉到伯九睡着了,他把人整个圈进了怀里。
一切都顺理成章。罗悬感觉到伯九的改变。他总是跟他说着说着话,就看着他发呆,有时候还要脸红,眼睛全是荡漾的水光。伯九当然不晓得自己心慌心悸的时候对面的伪君子都在想些什么不成体统的东西。
但是他的小厨子实在木讷迟钝。他的脑子若是创世之初的那一片混沌,只怕盘古要费好些力气才能劈得开。
罢了。他愿意再等等。
正月十五时,便是罗悬的生辰。
以往罗悬生辰总是罗府里设宴,把罗悬拉去接受众人夸奖,一顿觥筹交错,这生辰便这么过完了,无非是这个样。
这次同以往不同。罗悬与伯九一道吃了元宵。
从前罗悬对放河灯没有什么兴趣,赏灯会更是不大吸引他。因此他从前是从没上街看过正月十五的夜景的。
从前只是从前。伯九和罗悬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的时候,罗悬居然觉得颇有意思。
身旁的人惊呼了一声,罗悬连忙伸手拽住伯九的衣袖,拉回来,与他十指相扣。
掌心完完全全贴在一起,纠缠的十指像一把锁。
伯九浑身像被甩进油锅过了一遍,十分异样,却只是低了头,任由罗悬牵着。
牵着是有点不大像样,但是再甩开,好像就显得自己不大方了。嗯。那牵着好了。
罗悬带着伯九穿梭在人群里。
两个男人,其实对玲琅满目的花灯,兴趣都不大,却都意外的享受着在人群的洪流里兜兜转转。今日许多小姐姑娘都上街了。其实元宵,本也是年轻男女芳心暗许的时候。伯九目睹好几个女子半隔着帕子瞧着罗悬,忍不住用力掐了掐他的手。罗悬笑,大拇指蹭了蹭伯九的手背。
伯九恍然大悟。他这竟是在吃醋么。
他,一个男子,竟是为了另一个在吃醋么。
当下便一个激灵。
还没细想下去,罗悬道:“前头是护城河,要不要去放个河灯?”
伯九扯回思绪:“好。”
“那你待在这里一步不要乱动,我去买两个灯来。”
“嗯。”
伯九半蹲下来,用手拨了拨河边的水,水波顺着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伯九看见前头正颤悠悠漂来一个灯,被水波一推,又退了回去。
伯九一笑,朝河对面望过去。
那放灯的人正好也望过来。
俱是一怔。
周伯演看着对面那人的面容。长得那么像他的叔叔。同自己长得也有些相似。最重要的是,他像一个故人,而周伯演以为,那人已经死了。他今日瞒了宫里的人出来放河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却不想有此番机缘巧合。
罗悬捧着两个灯回来了,伯九还愣愣的,顺着他目光一望,手里的灯却差一点扣进河里。
当下的反应便是拉伯九走。他并不晓得什么,只知道单凭那五分相似的脸,这生性多疑的皇帝便不知会做些什么。更何况……伯九,从前大抵是允王府的人。即便允王案最终翻案,伯九也是欺君之罪。
可惜太迟。周伯演不光看见了伯九,也看见了罗悬。皇帝当下便觉得很有趣。
罗悬只能隔着河岸向他点头。周伯演也微微点头。
伯九仰头问罗悬:“你认识他?”
罗悬“嗯”了一声。
伯九表情怪异:“他是不是姓周?”
“……是。”
伯九拉拉罗悬的衣袖:“我们走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