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仪雅召来身边,焦急的说道:“论婚嫁当以长兄为先,但公主已是二八年华,皇太子难道是想害她不得出阁么﹖”
“母后,皇兄心里一向只得家国天下,男儿志在四方,他无心于娶妃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啊。”
仪雅内心恨不得景言婚事再晚几年——平京的权贵之后,尽皆是飞扬跋扈、志小气短之辈,要她要那般的人共度一生、她又怎会嫁得心甘情愿﹗
文定皇后收回感慨,低声叹道:“届时武状元选拔,仪雅亦会在场,让焕康与她多作认识,也是好的。”
赤川王自然连连称是。
“待陛下龙体好转,老臣与六皇弟便会返回封地,我俩正好在离京之前看看,南楚新一代到底是何等精英辈出。”安庆王淡然道。
先帝念这两位皇子军功显赫,在拟旨传位前,早将南楚最重要的封地赐予二人——赤川王获封到运河交汇的两湖之地,后者则封到物产丰饶、几可与金延看齐的扬州。
闻得两王不日即离平京,文定皇后神情一动,叹道:
“这些年愈来愈少昔朝故人陪在陛下身边了……两位皇叔若有闲情,便多来平京几趟吧。”
两王脸上一僵,满厅立时陷入微妙的沉默。
也是仪雅出言、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文老师的讲课半个时辰后便开始,仪雅就此告退,留待选拔当日再拜会两位皇叔了。”
她躬身作礼,又辞别文定皇后,这就往太学府去了。
安庆王离开皇宫,驰出平天广场,沿河向集贤巷而去,直登位临汾离水的春日楼平台。
几大商会领袖已恭候多时,春日楼主欧阳少名亦在席中,正在轻摇白画扇、气定神闲向他致礼。
堂里两个主座上已坐一人,皇太子景言作剑手打扮,一身黑衣武士装,亦以皇族后辈的礼数起立迎他入座。
待一切整顿好,景言也不多作绕圈,开门见山便直入正题:“去年湘河洪水暴发,湘西之地十万农民失去耕地、沦为流民,当地瘟疫频生,又缺粮食,国库已抽调不少银两前去赈灾,但治水、重建之事逼在眉睫、无可拖延。工部亦已批下去、最快月末便开始整修疏通江南大运河。南楚国内,无一处不正在大兴土木。”
他扫视全场,不少纵横江湖的商会领袖,都被那一眼冷睨所慑。
只有欧阳少名目光凝定,与景言四眼隔空相视。
“朝廷为鼓励经商,对平京各商社征税维持不变,至今已有五年。近年北上的河运兴旺,以浙林茶叶作例,在江南采货后到洛阳一赵,保守来算也值上四百两。几年下来,诸位所挣的数目想必相当可观吧﹖”景言玩味的一笑,又再续道:“朝廷计划将平京各商社的征税加上两成,用作应付国库各项开销所需。想来以各位挣的数目,对比起这小小的两成,实在不算什么吧﹖”
——以往朝廷对商会征税只占收入一成五分,如今竟然增至比双倍还多﹗
众皆哗然。
“您这么加税成,无论我们以往挣了多少、也会一次过赔掉,何况我们还有兄弟家小要养活,一个帮社从采购到店销少说也牵累几百人,请殿下三思﹗”
安庆王也是嗤之以鼻,他是亲王身份、对景言更是一贯不友善,当即沉声冷道:“皇侄恐怕有欠考虑,当时陛下就是为促进商贸,才定下轻赋税的政策。如今你虽监国,难道就能漠视陛下的旨意了么﹖此旨一下,等于向商社泼了一道冷水,平京里还有谁会再行商﹖少了经商的百姓,税收只会不增反减,如此舍本逐末,显非良策。”
春日楼一向属安庆王一系,如今他出言护住平京各大商会,也是景言预料中事。
“陛下轻赋税、促商贸,所谋便是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现在加税补助国库、赈灾救危,正是为了此意,又何来舍本逐末一词﹖”他悠然起立,走到平台栏前。
春日楼下人潮来往、均聚在那对“人剑无求品自高”、“心底无私天地宽”的牌楼下仰望上去:
皇太子为听民意、纡尊降贵到集贤巷与商社领袖开会,早在清晨便传遍平京。集贤巷内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为求争睹皇太子风采而来的。
景言的嗓音复又回传堂中:
“南楚各业,还有哪一行比运河转口、工商贸易的回报更高﹖想赚那份量的银两,就得拿出相应的代价,这些道理,恐怕在座老板会比我更清楚。”
——这皇太子是何等胆量,竟以做生意的道理来跟他们角力斡旋﹗
“容我再问大家一句,今年初全国农民征税加至六成五分,但无论天灾人祸,最先遭殃的却是他们,这当中岂有半分公平可言﹖在下请各位设身处地想想,同为南楚子民,希望各位老板莫要轻视湘西百姓的苦难。”
这话他暗运内功遥传开去,集贤巷中虽人声鼎沸、车马相挤,却无一人听漏片言只语——
那种真切,彷佛是那傲然立于平台上的皇太子,正逐一站在每人身边清楚诉说﹗
集贤巷内的议政分子、平民帮众立即拍手叫好。
平台上商会老板见到这般群情汹涌,一时骑虎难下、都在斟酌该作何言语。
安庆王为之气结,这才知道为何以景言的城府之深,竟如此爽快应这春日楼之约——
他是算准集贤巷的议政书院和帮会一心向着湘西灾民,不吝利用群众民意逼使商会就范﹗
欧阳少名瞇起双眼,忽尔摇头一笑,在众目睽睽下离席,与景言并肩俯视集贤巷。
——两位当世人杰,一为南楚八军元帅,一以剑技傲视楚都,皆是含笑望向对方,而那笑也大有深意。
“取之于民,还之予民,乃治国根本之道也。湘西水灾之所以祸连甚广,全因贪官中饱私囊,侵吞用作修建湘西石堤的公款,所以洪水一来,石堤不堪一击,酿成祸患。”
“敢问太子殿下,朝廷这些年对农民苛刻重税,可曾为他们做过点什么﹖丰收之年农民将大部分收成上缴,失收之年却没收到朝廷一粒米粮,这又是公平么﹖国库空虚,罪不在民,而在朝中将私欲置于国家之上的贪官污吏,然则殿下再加重税,岂非袒护官吏、动摇国本﹖”
欧阳少名句句暗含内劲,与景言一样声遍集贤巷。
他所言极之有理:巷内的群众原本就苦被贪官压榨,才离家千里飘泊江湖,继而到来集贤巷。
他们心中激起义愤,又见春日楼主丝毫不畏天家皇权,纷纷为他鼓掌,论声势排场,这位江湖霸主竟也不输于皇太子﹗
宫城门开,一队将士驰出了平天广场。
骏马奇快,当先将领银铠轻甲、英气逼人,领着骑队驰入集贤巷。
沿路人群皆让出中间一条空路,只见领先的是一名少年将领,用武士纶巾盘髻,银甲上别了一柄六尺墨色长剑。
欧阳少名只看了一眼,便将手上白画扇合拢,抬手掷了出去。
春日楼主独步江湖,近年平京已极少看到他出手,此番变故、大大出乎集贤巷意料之外﹗
纸扇虽软、木骨架上却贯满真劲,欧阳少名内功之深厚属武林少有——
画扇直往当前一马而去,速度堪比利箭﹗
红毛骏马受了惊,四脚立即后蹬。
景言微微皱了眉。
本来骏马是必定会撞上围观平民,白画扇也一定要刺穿马头:
只可惜这一掷选错了对象。
关键时刻,少年将领左手勒缰绳,在座骑人立而起的同时,右手往腰间轻轻一抹——
白光一现而逝,霎眼间白画扇转势向上飞,重新落入欧阳少名手中。
景言本来抓住在雕花栏上的五指,终于慢慢松开了。
欧阳少名展扇轻拨,眼内忽有激烈波荡﹗
——在剑现白芒的一剎那,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削玉情叫吼了。
它叫吼着那个寻遍天下、唯一匹配与它相互交锋的对手﹗
盘髻少年剑已归鞘,身后兵士也随他勒马停下。
——即使事出突然,这番动作也是划一整齐,可见这队兵将训练极严、乃皇城的精英军队。
巷内诸人这才恍然:
这个清秀少年竟能一剑封挡春日楼主的狠招,两相硬拼而仍不落下风﹗
“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清音亢越,众人顿感十分耳熟,在平天祭当日离阅兵场地不远的百姓终于惊觉,看了看他秀气明净的容颜、又见到他腰间的六尺长剑,立时高呼出声:
“御剑门主﹗”
那个领军少将,便是当日凌空驾驭神兵、彷似战神下凡的少年﹗
皇太子、安庆王、春日楼主、还有御剑门主……当今平京风头无两的人物,竟都一下子云集在这条平民巷子﹗
春日楼的平台上,景言的嗓音压过巷内的纷闹,淡淡问道:“灵飞少将要往何方﹖”
白灵飞率御林军左营兵士,横剑平放胸前,行了只对统帅才作的标准军礼:
“回殿下,陛下命末将到城外校场,准备三日后武状元选拔之场地,并待应届考生到齐后,领他们往安定门外的军营住下,等候选拔之日陛下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