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人操着一把扬州腔,瞪大眼看店主手上的长剑:
“莫非是统领江湖七十二道的欧阳楼主﹖这……这真的是削玉情﹗﹖”
“您总算是有些见识,那青锋剑就破例一回,九十五两便宜一下客官您吧……”
店主还没说完,手里在打磨着的长剑却被青原一手抢了过去。
“那家伙的剑你怎可这般马虎打磨﹖”青原气忿不平的跟店主理论,“像这等绝世神剑,至少要用上等研磨膏再沾水、顺着剑刃方向慢慢磨平,哪能用粗布顺便乱擦﹖他给你开了这么高价,你磨出来的削玉情他用不上手怎办﹖……”
于是说,嘴炮病是会传染的,由皇太子到应龙军统领亦未能免俗。
“你别碍着老子做生意﹗这么爱磨剑你自己磨去﹗”店主气得暴跳如雷,捣乱的人他见过,就没见过这种不带心眼的笨蛋﹗
他转又向客人赔笑:“一口价九十两,客官您把剑拿回去,这剑的来头不说,光是本店能替欧阳楼主磨剑的资格,将来在江湖上行走有谁敢小瞧您﹖”
青原一个劲儿扯住老板,对他唠叨念道:“你要当无良奸商了﹖你随我来,我教你怎么磨。以后那家伙再把削玉情交给你,你就不能让他宝贝有些许闪失了,不然他劈了你可不关我的事……”
店主忍无可忍的大喝:”你闭嘴﹗立刻滚出去﹗”
“你叫谁滚﹖”
店内三人立刻敛声。
平白多了个红披风的冷酷男子在门外,店主看得傻眼了:
今天集贤巷的确是热闹……但天街上怎么也有怪人一个接一个来啊﹖
转眼店主又换上那副谄媚姿态,连连鞠躬把他请进店内。
“听说你是卖剑的,那你来看看,”那男子睨着愣掉的青原,把剑解下、递向店主,冷冷道:“这把剑值多少﹖”
店主一看更傻眼——这剑真的很眼熟。
他看着掌柜台上的长剑,左看看、右看看:
一模一样啊……不,其实还真有那么点不同,莫不成是遇上同行了﹖
能够把膺品做得和真货一样,他真要好好向同行借鉴、共同进步才是。
男子挑眉,彷佛天下人都不被他放在眼内:“你划个道儿来,我卖给你。”
店主终于发觉不对了。
“欧阳楼主……您老人家别、别开玩笑,这把剑就算用我整间店也买不起啊……”
武林盟主就是这么任性﹗像欧阳少名这种人物千不进万不进、怎么偏挑他这家店撞进去﹗
他对欧阳少名拜了又拜,就只差把一颗脑袋留在地上了。
“知道就好。”春日楼主使了个眼色,叫青原将“削玉情”抛给他。
欧阳少名接过剑,不屑的看了一眼,淡然开口:“那把所谓青锋剑,也就是将二次冶铁后剩下的铁渣熔掉再造而已,最多只值几十文钱。至于这剑——”他摇头一叹:“恕我直言,全剑上下,没有半分相像。除了瞎子,就只有脑门被夹的笨蛋会相信。”
“你……﹗”青原差点没抡拳打过去。
“今天不用当皇太子的走狗么﹖”红披风的楼主自顾自的继续说:“哦——他有了御剑门主作新欢,就冷落了你这个旧爱。真是可惜了你,这种男人还是早点踹掉为好啊。”
在天街这种公众场合,青原依旧是极度爱惜皇太子的羽毛。
于是,他破天荒的不怒反笑:“欧阳楼主今早没给殿下从平台一脚踹下去,才真个是可惜啊。”
欧阳少名悠然斜望他,忽然莞尔一笑,脸上冰雪首次消融。
他振了振衣袂,红衣在青原面前翻飞飘扬,一如他那七分张扬三分狂恣的气质。
“还看什么破剑,走吧。”
“还有,明天我不想看到这里还有些废铁标价不符——”
他和青原步出店铺,临走前如此对店主笑说:“你自己看着办。”
老板这就后悔了,集贤巷就在附近,早知如此,就算给他豹子胆亦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惹上欧阳楼主,可比惹上黑白无邪还可怕啊﹗
☆、琴心剑魄 (已修)
“我是看不过眼名剑被老板糟蹋,才会路见不平替你出头而已﹗”
“哦﹖你认为我会轻易把宝贝交给别人﹖少将这些日子是练骑兵不是水军,怎么会练到脑子进水﹖”
………摊上这个狂妄又毒舌的男人,简直是他人生最惨痛的黑历史、没有之一。
青原半跑半追、随他走出东市,沿路那袭红披风比削玉情的辨认度更高,直如磁石吸铁,将全街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为人浮夸也算了,用得着穿个衣都这么高调吗﹗
他受不了跟平京名人并肩而走、万人瞩目的感觉,二话不说便拂袖离去,却又被欧阳少名迅疾探身、一把抓住手腕。
“你别逼我削掉你的手。”
欧阳少名听着好笑,这大概是他平生见过最放肆的战书,“你削来试试看。”
青原傲然一笑,这就抬腿拔出短剑,往春日楼主的五指直刺。但锋刃尚未近身,少将的动作已然顿住。
欧阳少名随他望去,对街人车熙攘,却有抹绯红彩衣在小面馆内亮眼得很。
少女放怀娇笑,正伴着一个小男孩吃拌面条,奇怪的是,他坐的不是板凳,而是一架木制轮椅。
少女并未介意周遭的异样目光,也不嫌辛苦,捧着面碗一边吃、一边俯身跟男孩说话,男孩本来有些落寞寡欢,然而一与她谈笑得兴起,脸上也重回同龄小孩应有的天真,连嘴角沾了面油也不自知。
那是在这势利残酷的平京城内,难得还未变质的风景。
“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了﹖”
青原往他一瞪,“少公主乃千金之躯,轮不到你乱说。”
欧阳少名“哦”了一声,也不以为然,仗着压倒性的内力优势,扯得青原随他顺人群而走。
“也对,你始终是她皇兄的旧爱,也没胆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青原想起那两个真挚纯粹的孩童,心中感慨,一时间也忘了拌嘴。
“白灵飞教出来的小孩挺不错。”
青原讶然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少名摇头一笑,又再淡然续说:“那位仪雅少公主也是个好女孩,只可惜了,生在皇家由不得人。”
青原眉头一皱,却是无可辩驳。
景言长年在庙堂和沙场间周转,即使在楚都,亦鲜能抽空照顾自己亲妹。往往在他连自顾也无暇的时候,便将仪雅托给自己暗中护庇。
可以说,自己是看着那个皇家贵女长大的。
而他认识的仪雅,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女孩。
——正如景言一样,她的心,从来也不愿给皇族的镀金枷锁缚住:
但她兄长已选择永生被困,她奋力挣开锁链,又能支持多久﹖
盛夏炎气几乎把面铺蒸出水了,少女和男孩热得满额大汗,谈话都不扬声,与周围光着膀子说粗话的壮丁小厮一比,便显得份外格格不入。
“你经常这样跑出来的﹖”小天用衣袖拭了拭嘴角,一边咀嚼着面条一边说:“混蛋不管你吗﹖”
仪雅扬手要了两碗清水,又递给了小天一碗,“皇兄经常领军出征,就算在平京也是忙着政事,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我见青原大哥的时间反而多些,只是他人好,也不太管束我。”
“我也和你差不多。飞哥哥为了养活我们、又要打探大师兄的下落,一天要干几份活,半夜才回家,我们都不多见他。”说起在晋阳的点滴,他神色黯了下来,又是那使人心疼的落寞。
仪雅凑了过去,眨眼向他笑道:“那不打紧啊,你这么喜欢灵飞大哥,他一定是很疼你。”
“飞哥哥最疼我们了﹗”小天泛着泪光抬头,清脆的童音中很是坚定:“以前在忘忧谷里,师兄不在,都是他带我们几个去摘花、去林中探险,煮东西给我们吃,给我们说故事。”
“出谷之后,他不眠不休干活,为的是我们;被混蛋一剑钉在柱上,为的也是我们……我知道他不想来这鬼地方,不想当什么少将,但他为了我,还是留在这里……”
泪珠在小天眼眶内打滚,逐滴落在吃到一半的面条上。
“我好怕、好怕连累了飞哥哥……他现在一定很难受的,他根本不喜欢这里啊﹗”
这几天,飞哥哥来到太学府时已是深夜,每天没把故事说完,自己便先睡着了。
男孩从未见过他这么疲累,甚至连晚上也是睡不安稳,经常会作恶梦。
有一次,他偷偷走过去看蹙眉梦呓的少年。
他看不到那个恶梦,却听到了被他喃喃重复着的名字——
那是他两个同伴的名字。他们几个本来相依为命,从名山绝巅到江南小城都没变改。
那个晚上,夺去了他生命的一切。
那夜的记忆很凌乱,春风月下、笑颜如仙的施曼菁,无故燃起的鬼火……直到自己伤后醒来,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赶路了。
他不知道那晚芍药居是什么样子,更不知同伴是怎么死去——这些,只有飞哥哥才知道。
他一个人承受了太多,而自己却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