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推开门——
这一剎那,他彷佛连心也再不属于自己。
“飞哥哥﹗”
是他。自己甚至不用去看,闭上眼也能找到他。
无论相隔多远、分离多久,自己一定要回来,去照看他永远长不大的小不点们……
那是远远超过承诺本身,他生命中不可失去的东西。
门扉敞开,少年十指收拢在袖中,不言亦不语。
男孩坐在木制轮椅里,轻柔唤了一句,“飞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这么一句,便是他活着的理由。
少年冲上前,不顾一切抱住了男孩。
手心的温度真实得令他颤抖。
直到被那温度完全烫热,他才放开了小天,开口有如低鸣:
“我回来了……傻孩子,别怕……我回来了。”
历经死劫变故,尚自能与他唯一的小不点相见,即使再坐千百次天牢、再受更多苦痛折磨,他也甘之如饴。
男孩不再撒娇,也没有吵吵闹闹的心性,只是将头埋在他颈间许久,方懂哭着说:
“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晴晴跟大牛在彼岸,是两个没人照顾的苦小孩,连唯一幸存的小天,他也没能好好照看。
他无法在明教屠庄时护住小不点,现在就连给小天少许安全感,也都无能为力﹗
昔日在大漠挖坟埋葬亲人的小孩,离开北域、潜心习武,继承了世间名剑——
最后的下场,却是再次为所爱的人立冢。
十多年的时光,原来自己,永远只能如此。
“我想记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我什么都记不起了,醒过来之后,晴晴和大牛就……”
“我真的好怕……好怕自己一个人﹗你不要走……我不想你死了……”
“我一定留在你身边,永远不走、不会再抛下你。”
活着的理由,便是如何令一个人心如刀割、也要决心为此活下去。
白灵飞扬起笑,仔细抹去小天脸上泪痕,又揉乱他的刘海,故作轻松的说:
“怎么了﹖还习惯吗﹖在太学有没有捣蛋﹖万一闯了祸,明天我可要克扣你鸡腿。”
自进屋后,他第一次将目光从小天身上移开,却见房内一直有位素妆淡雅的少女俏立在旁﹗
“少公主﹗﹖”
仪雅一身水蓝纱裙,虽衣着简朴得不符身份,比之廷宴当日却是清丽了三分。
皇族少女甜甜一笑,对少年柔声道:
“灵飞大哥别怪小天,他在太学的这些日子里乖巧安静,连老师都称赞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呢。”
白灵飞黯然一笑:
安静﹖乖巧﹖以前的小天每日都混在街上偷钱袋、斗蟋蟀,又怎会跟这些扯上关系﹖
然而离开芍药居后,他却失去了那夜的所有记忆,就连景言问他为何在施曼菁的书榭内,小天也是茫然不知,之后这皇太子数次有意无意引他回忆往事、却是令他头痛欲裂,久而久之,两人都不敢对男孩重提当晚的情景。
初次醒来的时候,他闻得恶耗、再看到双腿的模样,曾嚎啕大哭过一场。
以后的日子,他已是很少再笑。
短短时日,这个孩子已经跟快乐绝了余生的缘份。
——苍天若有恻隐,何以不许自己用此后所有,去换他一天幸福﹖
“对对对﹗仪雅说的话你总信了吧﹖我天资这么好,又尽得你真传,你还怕我学不成那些知乎者也、山不在高吗﹖”小天撑着腰,用招牌充大侠的口吻说道:“你给本少侠听着,来日我一定可以考上状元、金榜题名,到时候你要供养我一辈子的鸡腿,不许反悔﹗”
——就算再辛苦,也要努力的笑啊……宁小天,从今晚开始,只能让他看见笑着的你,知道么﹖
至少这样,才能令他相信你是快乐的,那他才能快乐起来啊。
“你不要口出狂言,别忘了,有我当你的见证人,如果你考不上就要等着啃鸡腿骨,谁怕谁来着啊。”
白灵飞愕然,只见仪雅掩嘴轻笑,竟是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没丁点贵族骄女的架子。
“听到没﹖你敢不听话,看我怎么修理你,我保证不会反悔。”白灵飞出拳、装作要在小天头上打出个爆栗,小天一阵笑骂过后,少年才认真的问:
“有没有被人欺负了﹖”
“没有啦,你不是又想逞强替我出头吧﹖”
“没有就好。”白灵飞这又转向仪雅,收回玩笑神色,淡然问:“少公主怎么不在皇宫里﹖”
仪雅随意坐下来,手放膝上,侧首的动作娇憨天真。
“你说夜宴吗﹖”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女嫣然一笑,“去不去也没关系,反正我不太想去,倒不如在这里给小天说故事、猜猜拳更好啊。”
这种笑容,怎么看怎么稔熟啊。
“……你果然是那家伙的妹妹。”
不得不说,这对同父异母的皇子公主,某程度上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飞哥哥﹗刚才仪雅姐姐说,在很远很远的西方,原来会有懂跳舞的蛇啊﹖是不是真的你说嘛﹗……”
☆、变革之刃 (已修)
七夕宴后,经历几许风浪的皇宫终重归平静。
这日安庆王、赤川王联袂入宫谒见文定皇后。含华宫内燃了皇后钟爱之奇楠沉香,此香属香中之王,从域外经金延运进平京,其香气随时间而变化,珍贵非常,故一向只供南楚皇族所用。
为表对两位亲王的敬重,文定皇后亲自沏茶接待。
“闻知少公主因抱恙而缺席七夕宴,不知现在是否安好﹖”安庆王悠然道。
皇后闻言蹙眉,对左右侍奉的宫女低道,“快去紫竹苑把少公主请过来。”
“皇嫂且慢——”安庆王连忙阻止,“倘公主仍是病重,便千万别打扰她静养。”
“哪里是,仪雅还是年轻,翌天又精力充沛缠住陛下了。不过也幸得她日夜陪伴,陛下心中欢喜,龙体尚自安康。”文定皇后将手一挥,宫女领命而去,她这才展颜一笑,“倒是她不懂事,连累两位皇叔费心了。”
“听说焕康不日便到平京,赶赴今年武状元考试﹖”
赤川王抚髯而笑,放下空茶杯,摇头叹道:“犬儿功夫实在不值一提,老臣只是想,正好让他到都城见识一下、跟同辈切磋锻炼而已。”
宫外通传,绯色罗衣、腰系白玉的仪雅此时来到。
她头上只斜斜插了一支翠云湘簪,进厅后盈盈施礼,宫女随即上前为她左右侍候,她却含笑摇头,亲自为三人添上新茶,向赤川王奉上茶杯:
“六皇叔怎能如此谦虚﹖仪雅小时候得见过焕康大哥竞马远射的风采,他英雄了得,定能在选拔中脱颖而出的。”
赤川王开怀大笑,状甚宽慰,“得公主这般看得起焕康,实是犬儿之幸啊﹗”
仪雅坐入文定皇后身侧的旁座,见她拈了拈金香炉边缘,顿即指示侍女重新换过沉香。
殿内香气复又从浓归淡,皇后这才点头,对仪雅淡道:“本宫派人去紫竹苑宣你,你何以能这么快来﹖”见仪雅的装扮,便又皱眉:“来见两位皇叔,为何穿着仍是不合宫规﹖”
平素仪雅并不讲究华衣盛妆,鲜有穿戴公主宫服,宫内上下均是知道,而帝君宠爱皇女,亦没对此多加要求。然而此番来面见两位皇族长辈,礼节宫规自然是另一回事。
“回母后,仪雅刚才在御书房为父皇送汤,见到尹玲、慧柳两位姐姐匆匆而去,这才随她们到母后寝宫来。”她心念数转,脸上仍是漫烂的笑容:“本来仪雅在探望父皇后,便要出宫到太学府恭聆讲经博士授课,为免高调烦扰了文老师,才莽撞穿了这身衣服。没料到途中来见两位皇叔,是仪雅考虑不周了,请皇叔们见谅。”
她辩解得体,言辞更温婉有礼,文定皇后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问她:“你近来经常去太学府听课,又是什么缘故﹖”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蒙受父皇与母后的宠爱,仪雅身在天家,又得赐火翅鸟金印的亲王身份,理应多磨炼自身,将来在父皇需要时为他分忧,又可向太学子弟作个榜样,以示皇族与寒士等同,皆需刻苦寻求学问。”
当然,在听课的时候暗中照看小天、确保他不受太学贵族孩子欺负,还有下课后跑去市集给小天买吃买玩的事,就不在她向母后禀明的范围之内了。
“少公主如此懂大体,年纪轻轻便博学通理,皇嫂管教确实有方,老臣惭愧。”
皇后睨了仪雅一眼,欣然对安庆王道:“四皇叔言重了,仪雅毕竟是皇女,待皇太子立妃后,她也要出闺嫁婿,这些经纶道理,明白就可以,学多了也是无用。”
“母后说的是。”
说起皇太子纳妃之事,赤川王忽然脸露难色,皇后眸起浅笑,悠然开口:“六皇叔何必顾忌,有事但说无妨。”
“景言皇太子已二十有三,按皇族历代传统,早已过了娶妻之龄——”
“这事亦缠扰本宫多年,他是陛下唯一嫡子,太子妃对整个皇室都意义非凡。”文定皇后浅浅一叹,“英国公之女凤玲郡主、乃至杜太傅千金明溪,哪位才貌不是万里挑一﹖只是皇太子立场异常强硬,本宫与陛下多次游说,他仍断然回绝纳妃之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