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捂紧嘴巴,倒在床上默默抽泣,守在床边的少年就这么痛苦梦了一整夜,大清早惊醒后,便又换上盔甲回到皇宫。
“灵飞大哥和皇兄,都是一样的人。”
仪雅听得心酸:
他就连在太学里受贵族子弟的欺负,也默不吭声忍了下来,现在却是为别人而掉泪么﹖
她轻轻拍他头顶,学着去哄眼前这个命运多舛的男孩——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好好生活,才能让他们放心啊。”
不知不觉间,青原已被欧阳少名带到城内的一条小巷。
青衣少将正想要实现削了春日楼主的豪言,却见眼前是一间小酒馆,格调素雅清幽,店内以竹席铺地,珠帘后再分一进,两进中间、是一个种满湘妃竹的庭院。
“我等闲不轻易请人来这里喝酒,今天破例一次,就当作你为我护剑的谢礼。”
“……﹖”
应龙少将完全反应不来,便被他直接拉进酒馆。
欧阳少名与老板应是故交,甫进酒馆,便可直入庭院,像是主人一样,示意青原坐进竹林里的雅座内。
“……既然那把剑是假的,你谢我干嘛﹖”
林内青竹映日生辉,午后夏阳当头一照,倒是被湘竹隔去了炎毒,金光纷坠洒到两人身上。
竹林内有一长桌、桌上备着古琴。
欧阳少名坐到琴前,将名剑往旁一搁,眸中是他专属的狂傲笑意。
那袭红披风猎猎燃着焰火,卷住满目十里竹林。
风乍起,而青原却只注视着那抹炽色的红。
他束发的皂带飘然扬起,蓦入两人对视的三尺空间,拂到欧阳少名眼前。
“你既有惜剑之心,便有与我以酒相交的资格。”
阳光勾勒着那翩然优美的身影,眼前俊朗而愣愣出神的面容,有那么一刻使他屏息——
终于明白,何以他在闹市中,眼内仍没天下浮华。
他不愿属于平京浊世,这里才该是他的世界——如他自己一样。
“既然你诚意至此,我也不客气了。”
青原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坐下。
不是他想与欧阳少名喝酒,只是在城内绝难找到这等清雅之地了,难得来到,他也没道理再跑回那烦扰不堪的天街去。
竹林内,欧阳少名摆好酒具,亲手为他煮了一壶湘美人。
青原一尝,入喉琼浆乃酒中极致清冽,似是在绝顶中尽揽天下风雪,当是孤高野鹤所品之酒。
“你的人生似乎只有那柄剑而已……除了剑,我还真未见过你执着于其他物事。”
欧阳少名眸里有些波动——
长年在春日楼的平台俯瞰众生,这平京城却没一个人敢言懂他分毫。
然而今天,眼前这人却把自己的心言简意赅、一句道明。
他有权而不爱,有财而不恋,甚至一身武功所带来的地位也不在乎,然则十年来,无人不以这些来谄媚他、讨好他。
可笑世人,到此刻依然未勘得春日楼门外、那句“人剑无求品自高”的深意。
“我执着公义、执着高洁,可俗世容不得这些。”他伸手抚上琴弦,生平首次向他人倾吐毕生所追所求——
“只有上窥剑道之极致,我才能寻得执着的那份完美。单此一念,我欧阳少名这世,只为剑而生,亦只为剑而死。”
铮、铮——
那双一贯只操持武器的手,倏地在乌琴冰弦上抖动翻飞。
琴音比之湘美人,岂止清冽了三分。
琴客以剑为指、以狂为性,绝顶上的浪人揽尽风雪后,却是一番对月高歌——
歌的非是镜花水月,而是傲意纵横﹗
青原心里激起千重骇涛,既是为他,也是为了自己——
煮酒论琴的他俩,就似彼此的镜像。
他从来跟欧阳少名不咬弦,八年来在楚都针锋相对、多次交手,却遑论想要理解他什么。
而今发现,他们身上某些地方,竟是惊人的相似。
琴心驭剑魄,公子世无双。
相识八年,他们却在这一剎才真正看清了对方。
青衣少将在曲中听得痴了,彷佛天和地,就只剩那双微微淡倦的、却又对什么深情如初的眸瞳。
——许多时候,人在红尘只身辗转经年,只需心念稍动,便是回眸陷落一生。
☆、走钢索 (已修)
在白灵飞的廿年劳模人生中,皇城御林军一职足以荣登“人生最坑爹工作”的榜首。
他甚至有种被景言骗上贼船、却回头不是岸的感觉:
皇城三卫内,禁军、骁骑营、御林军长年斗争极度剧烈。御林、禁军始建于开国初年,前者为朝廷武官子弟的磨练场所、一向承袭“以实力认英雄”的武将作风;后者则是贵族嫡裔为官的起跳板,以显赫骄贵胜绝三卫。两支卫军势力于皇城根深蒂固,极受历代楚皇器重。
骁骑营属三卫中的后起之秀,但当今帝君即位后,立刻起用骁骑统领清剿异己,当中更包括同姓的皇族诸王,使朝廷上下为之战栗。自此三十年,骁骑营经常受帝君委以秘密重任,俨如御前特务,处处压制另两军,隐有凌驾皇城三卫之势。
廷宴行刺一案,使骁骑营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副统领被拉下马,其他重将亦立时被落井下石,刻下宫中,甚至无骁骑营士兵敢抬头行过皇城广场。
而御剑门主最终被帝君召入御林军、任命作承光殿守卫,坐上皇城里最接近帝座的武将之职。御林一系,忽又于三卫争斗里反占上风。
他就是在这口风浪里,接过龙葵纹军牌的:
他在皇城每走一步都不能错,遇上骁骑营仇视、禁卫军白眼,更不得多说半句。每天平京千万道目光都在盯看御剑门主——他背负着开国元帅遗下的光环,任何举动,都与南楚皇族密不可分。
幸亏他在沁风殿救过御林军,还曾因他们被钉穿了骨。念在这番救命之恩,一众战友待他相当厚道,自己在宫中才尚未郁闷致死。
他一边暗叹卖身予皇太子的悲惨生活,一边步入帝君寑宫所在的承光殿——
景焯受明教的邪僻内功所创,无奈太医不谙武学、治疗迟迟未见果效。每天他其中一项职责,便是为帝君行气驱毒、直到完全伤愈为止。
“陛下/体内邪气尽去,往后日子只要按太医处方、固本培元,便可使脏腑重注精气。不出半月,相信便可上朝议政,健壮如昔。”
景焯安坐帝帐内,睁眼淡瞥白灵飞,忽尔瞇眼而笑:
“爱卿这般功力,难怪能保太子归朝之途屡险而无碍。”
就在自己首天上任,帝君便仔细盘问了景言回京一路之事。然而出乎意料,闻知儿子连番被人埋伏暗杀,他却只是沉静听完,非但没下命彻查,往后亦再没提起。
这刻忽见帝君含笑说及此事,白灵飞知道绝非简单,表面不动声色的应答:
“末将武艺全由恩师造就,自当以碧师祖作楷模,为陛下及天家鞠躬尽瘁。”
他言辞巧妙,既不居功,更不着痕迹以“天家”概括、对皇太子避而不谈。
“你是绝顶聪明之人。”帝君逐一理好龙袍上的折皱,话里多了些不明的冷意,“只是,出现得太不是时候。”
白灵飞立在殿里一角,脑内正飞快盘算、揣摩着帝君深意,忽然殿外通传,一名骁骑将领被禁军士兵左右押着、狼狈进殿,跪伏在帝帐圣驾前。
白灵飞更是不敢胡乱再说一字,被押上殿的骁骑将抬头,认出了他腰间所佩的九玄剑,眸里立时涌起森然狠意,少年给瞪得浑体一寒,只能僵直原地、等候帝君指示。
“本来朕以为御剑门主这步棋,足可令皇太子进退不得,不料九玄匿世四百年,竟然真能被他寻回楚都。”
景焯左手一挥,殿内贴身侍候的宦官立即上前,斟满了手中酒杯、轻放在那骁骑将眼前。
将领全身剧抖,颤声低道:“陛下﹗”
景焯并没正眼看过骁骑将,只是从宦官手里接过了酒壶,斜斜向少年笑着,“白爱卿,你可是狠狠地将了朕一军啊。”
在景言离京前,他早已将皇太子朝里力量牢牢钳制,而景言为筹组锋狼骑兵孤注一掷,竟真赌上失势的风险,往寻御剑门主、远走平京近半年。
在皇太子归来当天,他本来可以下最后一道旨令,将虎符象征的兵权、连同太子名衔一并从景言手上削走——
只可惜,最终是白灵飞伴他一起回京。
御剑门主现身平京、鼓动万民,在全城眼前执九玄、控御影,无形间为景言挡下所有杀着。
甚至现在,景言代君监国,在朝野中呼风唤雨,势力比起离京当日更深厚不知几倍。
“陛下﹗臣多年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您绝不可误听佞臣之言——”
“朕这些年一直觉得,骁骑营的声音未免太吵。”景焯侧耳,两指拈住搁在龙床上的帝冕旒珠,“吴平康,你该学懂像白爱卿那般,在适当的时候沉默才是。”
白灵飞抿紧唇,尽力使内心惊恐不显于脸上——
他绝不会天真地去认为、这句是帝君对他的赞许之言,在君皇眼内,皇城三卫不论哪系,都只是捧削均于一念的存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