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一边感觉哪里不对,一边却又因为奔跑而感到晕眩。稀里糊涂地被拉着上了几层楼,季清忽然感到脚下踢到一大片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发出瓷器独特的清脆声音。
季清低头一看,顿时傻了眼,西域进贡的无价之宝——佛光琉璃盏已碎成了细渣,身边一群指指点点的大人正莫名地打量着他。而与此同时,小娃娃也猛地挣脱了季清,仿佛撇清关系一般远远跑开,方才紧握的手已变为了指控,小娃娃忽然便大声喊叫起来:
“就是他!就是他打碎的!”
季清忽然就明白过来,方才将他撞倒的小娃娃为何会跑得那样快。怕是罪魁祸首根本就是这闹腾的小娃,打碎了琉璃盏,在声音引来大人之前便撒腿而逃,谁知迎面来了个傻瓜送上门,被自己撞倒了还不生气,可不是顶好用的替罪羊么?
可怜季清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背起了打破琉璃盏的黑锅。这时却见周围的大人们有序而恭敬的退开,自己的父亲跟着位王者风范的龙袍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季清想起父亲平日里严格教于他的礼节,慌忙稽首下跪行礼。那小娃娃却不以为然,甜甜地喊了声“父皇”,被龙袍男子温柔地一把抱起。
“季爱卿,这便是令郎了?”
父亲回礼道:“犬子初次进宫,不懂规矩,失手打碎珍贵的贡品。微臣虽只有这一个孩儿,但也不能包庇了事,鞭笞还是杖罚,全凭陛下处置……”
好在先帝宽容,今日宴饮,不宜责罚,季清又不过是个十岁孩子,这件事最后才不了了之。但罚虽未罚,季清的心里却因此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早该猜到,这小娃娃生得如此漂亮,其父母也必定是人中龙凤,天生性格加上从小而来的娇生惯养,让这几乎被专宠的小皇子养成了乖戾自私的性格,根本不会因为自己当了垫背便心疼,更别提去找金疮药了。
一切的关心都是为了更好地哄骗自己。
宴会结束后,父亲带着失魂落魄的季清回家。季清虽理解父亲在先帝面前的铁面无私,但还是让季清微微难受。
父亲揉着季清的头,道:“爹都知道,是皇子殿下把罪过推给你的,爹也不是不心疼你。但为人臣子,有时候只能牺牲自己的利益,保全皇室的尊严……”
鞠躬尽瘁的前丞相大人教给了他的儿子无数忠义廉耻的道理,却唯独没有告诉本就性情软弱的他,如何保护自己。
自从这一天开始,季清就陷入了这个名为“萧明烨”的怪圈。这一回,连身为丞相的父亲也没法再给予庇护,季清终于还是遇上了,这个兜兜转转、纠缠他一生的克星。
?
(九)
那日的审讯在季清的额头被帝王失手砸伤之后,才暂且不了了之。然而,当时的场面引起的极大哗然,却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
厚重的石砚裹着浓重的墨迹与血迹,“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萧明烨这饱含力量的一掷,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然而,季清强忍着头脑眩晕的痛苦,咬着牙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任凭自己的额角血流如注,也不肯让自己昏厥。季清抬起头睁大眼睛,被血遮盖住的视野模糊一片,他恍恍惚惚地望着萧明烨,似乎仍想向帝王表明,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无愧于心。
也许是季清这模样太过狰狞,又或许是萧明烨自己也没料到,他一丢砚台便正巧砸中了季清,萧明烨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凝滞了半刻,才沉声吩咐让丞相下去休息。
季清因此而暂时逃过一劫。但午夜梦回之时,季清莫名想起自己与萧明烨初遇的场景,又思及现在,抬手摸了摸头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心中涌出些许怅然。
之后,或许是出于陛下的怜恤之心,又或许只是不愿再见丞相,在季清养伤的这段时间,帝王没再像那天晚上一样,专门将季清召去宫中审问。但易和莫名失踪、丞相大人难逃其咎的消息,却并不能因此而瞒过整个朝堂。更何况,季清每天头缠纱布出现在早朝上,端坐在上的帝王却连一句慰问的话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可不是还因为那少年的事冲丞相生气么?
但站在萧明烨的角度来说,一切却又是理所当然。心爱的少年不见了,平日里和少年作对的丞相哪能不遭怀疑?更何况,季清与太后私自见面乃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只是这件事情也着实古怪异常,有很多地方无法解释。比如说,易和是如何被带走的,易和现在又到底在哪儿呢?
崇业帝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身边没了那讨喜的少年,心里焦躁难安。因为丞相为自己所伤,目前并不是继续审问的好时候,如此一来,便更难以得到易和的线索。尽管他早已吩咐各地各县的官属,全国搜寻易和的踪影,哪怕易和被送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可如此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而又荒芜,萧明烨牵挂着生死不明的少年,本就有些喜怒无常的脾气变得愈发残酷暴戾。
而这样的转变,季清几乎都知晓。早朝上的帝王面若冰霜,冷漠地低头盯着俯首听命的群臣;御书房批阅奏章的帝王,莫名其妙突然将紫檀书桌上的东西扫落到地上。还有用膳的时候,帝王望着一锅冒着热气的鸡汤发怔,半晌也不见他吃下东西,甚至连本该好好招待的平南王撒娇寻其堂兄出游,帝王也视若无睹。
当然,季清并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帝王的身边。所有的这些变化,有些确实是季清亲眼所见,有些则是萧明烨身边的大侍女——兰亭告诉他的。
兰亭比季清的年纪稍小些,是从小照顾萧明烨的贴身侍女。她与季清相识已久,更是早已将这乖戾任性的帝王看做是自己的亲弟弟,又哪能看他如此消沉而放任不管呢?
兰亭急切道:“丞相大人,奴婢知道,陛下从小就最听你的话了!你劝劝陛下,肯定有用的……”
季清却只能苦笑。
“兰亭,你明明很清楚,陛下就是因为怨恨季某,才变成这样……季某劝陛下,又如何会有用呢?”
“可是,丞相大人分明是清白的!”兰亭坚定地回答,“奴婢与丞相大人相识已有二十载,奴婢相信丞相大人的为人!而陛下与丞相大人更是自小便结下了缘分,陛下也一定知道,丞相大人是无辜的!”
闻言,季清愣了一愣。可自己一向与易公子不合,这种棒打鸳鸯又迂腐得让人心烦的形象,恐怕要比自己曾是他的伴读的记忆更深入陛下的心中吧,否则,陛下又如何会大发雷霆,如何会用砚台砸他?
但也许……陛下也还是念着旧情的,否则,又怎么愿意在找到易和之前让他安心养伤?兰亭的话让季清的心里稍觉慰藉,本是畏惧的心情,此时也萌生出想要主动与陛下交流的念头。
于是,季清某天在听说陛下某夜开始酗酒之后,无论如何,再也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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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初冬的寒夜,冷风呼啸而过,季清裹着件长袍,匆匆忙忙赶去帝王的寝宫,如同上一回被召进宫中审问一样。
季清踏上层层台阶,迎上前来的正是紫衣碧裙的侍女兰亭,她正满脸焦急无措,表情无奈之至。
“丞相大人,陛下又酗酒了……奴婢怎么拦也拦不住啊!”
季清叹了口气,安抚道:“无妨。季某今夜前来,就是想和陛下促膝长谈一次,顺便也让陛下少喝烈酒,保重龙体……当然,如果陛下愿意听的话。”
季清不由自主地叹息着,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一鼓作气推开了寝宫的大门。
“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兰亭体贴地帮季清接过外袍,满含期盼地望了季清一眼,便在他的身后将门缓缓合上。季清定了定神,抬眼看去,却见年轻的帝王伏在寝宫之中的桌案上,身边尽是空空如也的酒罐,脸上也已有了明显的醉意。
“陛下!……”
惊异于萧明烨竟如此放纵饮酒,季清忧心如焚,恐怕他会伤了身体。夜间来访,本是想与陛下交谈,谁知帝王醉成这般模样,季清只得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季清小心翼翼地靠近帝王的身边,连声呼唤陛下,想叫醒萧明烨去床上歇息。不料萧明烨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听见声响,忽然抬起头来,狠狠捉住季清的手腕,季清疼得身体一颤,就见一双幽深的凤目死死地盯住了他。
被这样唬人的目光一吓,季清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想要后退。但手上却被萧明烨大力握住,动弹不得,仿佛猎物一般被牢牢困住。好在萧明烨举止虽凶,但也并未再有其他动作,只是眯起双眼,将季清拉近身前,仿佛只想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季清见状忙道:“微臣季清,陛下可还能认得出微臣?……”
“——季清?”
萧明烨打断季清的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两眼开始迷蒙起来。他忽然站起身,似乎想做些什么,却因为晕眩而一个趔趄,被身边的季清赶紧扶住了身体。萧明烨顺势搂住一旁的人,浑浑噩噩闭上眼,脸埋在季清的脖颈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知道陛下清醒时绝不会做出此举,季清反倒放松了不少。他被萧明烨的动作惹得缩了缩脖子,推也不是,搂也不是,只好哭笑不得地任他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