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暗自摇头的时候,杨琰却开口道:“杖责就不必了。”
少年一听,不由破涕而笑,眼神愈发妩媚:“多谢殿下。”
杨琰却根本没有抬眼,只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如今大昭以光明治天下,皇上正要励精图治,疏离酒色。宫中已有两年未办采选,年初还放归了大批宫人,以体恤宫怨之情。”他稍顿了顿,话锋一转,“本王竟不知道,现今的泰安宫中,竟还有雁庭这等晦暗之地。”
他这显然是动了真怒,马良顺慌得俯身跪倒,却又不知这位殿下怒从何来,只得结结巴巴道:“不……不知,依殿下的意思,该当如何?”
听他声音发颤,杨琰倒敛了怒色,微微一笑:“按理说,后宫中的事,轮不着本王置喙。可为了皇上的圣名,本王却也不得不多管一回闲事了。”他缓缓从罗伞下走出,轻声叹气,“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这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岂可留在后宫之中。从今以后,将雁庭废了吧。”
马良顺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这雁庭是宣宗年间所设,至今都未曾废过。他还想说,虽然皇帝妃嫔众多,可也收了好些心爱的娈宠在这雁庭里,怎么好说废就废。可他张口结舌,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记得半月前,李老太师为自家孙儿京兆府尹李正卿贪赃入狱之事,亲自来向穆王求情,穆王却命人紧闭文华阁大门,避而不见。李老太师苦等不去,等到日暮时才见门缝中掷出一卷诏书来,上用朱笔批道:国之巨贪,按律当诛!把李老太师气得一头撞在文华阁的玉柱上,血染白发,就此气绝。而得知此事的穆王殿下,竟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试问这样不近人情的穆王,谁敢在他面前说情?
就在马良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低低道:“不知殿下废了雁庭,又要如何处置我等?”
说话的正是先前从雁庭里走出的青年,他一直跪在原地,神色平静,或者说,有些木然。
“正是啊殿下,”马良顺赶忙接口,“如今雁庭里少说还有二十来位公子,着实不好处置,不如……”
“就依先前宫女离宫的惯例,放归便是。”杨琰断然打断了他的话,摆手道,“现下就去传令,让他们今夜收拾东西,明日便领钱各自出宫。”
雁庭被废的消息一出,在宫中可谓掀起不小的波澜,一众美貌少年都哭哭啼啼不肯出宫,还想着拖延几日,等春蒐在外的永安帝回宫,或许可转圜此事。谁知第二日一早,左骁卫便奉了穆王手令入宫,说是要护送诸位公子出宫。他们名为护送,实则同看押一般,粗声粗气地催促着少年们出了宫门。
泰安宫进出后宫有一道偏隅小门,叫做安平门,此刻门外正停着一驾青油布马车,少年们被驱赶着陆陆续续上了车。宫门内外值守的羽林卫也围拢过来,看着这些往日难得一见的雁庭公子们,都露出促狭的笑意,有几个更是油腔滑调地奚落调笑起来。少年们心中委屈,又不敢与这些兵痞们争嘴,只得默默垂泪。
“连哥。”马车里探出个少年的脑袋,正是昨日惹了祸的杜公子。他被雁庭诸人挤到了角落里,此刻抱着个小小的包袱,催促般向车外喊道。
“嗯。”被他称为连哥的青年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头顶宫门上的“安平”二字,默然地出神。
“舍不得出宫?”
这个声音响起得突兀,青年赶忙回过头,却见身边并不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兵痞,而是一名年纪很轻的军官。这人腰佩长剑,剑镡饰有白玉,可见是名军衔不低的将军。他一出现,先前围上来的羽林卫都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
见他不答话,军官好脾气地笑了笑:“你们是雁庭的人?”
“是。”青年默默低了头,他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将军的脸。往日在雁庭里所见到的美貌男子比比皆是,可此刻想来,竟无一人比得上这年轻将军的气度。他生得过于俊美,只在眼神中藏有一丝纵横过沙场的血气,但他笑起来时,便如阳光穿破乌云,一时天地回暖,几乎让人失神。
“为何伫立此地?”军官又问,他见青年一身布衫,与车内穿着华服的少年们截然不同,“看样子你不像是不舍得荣华富贵的人。”
“我只是想再回头看一眼,”青年低低道,“看一眼这十年被囚之地。”
军官微微挑眉:“怎么,你当初并非自愿入雁庭?”
“罪臣之子,命如草芥,不过随波沉浮罢了。”青年低了头。
“连哥,”马车那边又传来清脆的呼喊声,“咱们该走啦。”
青年慌忙回头答应了一声,他正要开口告辞,却见军官半垂着眼睛,低低道:“说来,当年我险些也入了雁庭。”
青年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军官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问道:“你离宫之后,有谋生的门路么?”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好歹还会些笔墨功夫,便是卖卖字画,也足以糊口了。”
“如此甚好。”军官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口气郑重,“你多保重。”
青年在即将离去时又忍不住转回头来,问道:“将军当年为何终是没有落入雁庭?”
军官闻言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像是沉思:“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青年愣了愣,暗想当初若有人搭救,自己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吧。他抬起眼睛,叹息般道:“真好啊。”
大约五日后,远在翠澜行宫春蒐的永安帝终于得知了这件消息。彼时刚用过午膳,皇帝犯了困,倚在龙榻上半闭着眼睛听御前內侍禀报宫中诸事。听到“穆王下令废雁庭,雁庭内诸位公子皆被逐出宫,各自还乡”这句之后,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怒喝道:“什么?这瞎子未免手也太长,竟伸到朕的后宫之中了么!”
內侍一见龙颜大怒,慌忙俯下身:“听马总管说,穆王以江山社稷为由,说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等等,所以断然要将雁庭从后宫中废除,谁也不敢阻拦……”
“放屁!”皇帝气得吐了粗话,“雁庭是宣宗所设,这混账竟敢把宣宗比作三代末主,他这是反了不成!”
他腾地站起身:“看来是朕先前对他礼遇太过,这才让他如此得意忘形,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说的正是呢,”接话的是一旁服侍的小内监,他轻言细语地道,“如今穆王虽得以在宫中理事,也不过是为皇上分担朝堂之事罢了,怎么竟插手起宫禁事宜,难不成是把自己当做泰安宫的主子了么?”
第81章
此言一出,正中皇帝心事,他面色愈发阴沉,额角青筋砰砰直跳,背着手在寝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忽然一脚踢翻了脚边两尺余高的玉壶春瓶,只听“哗啦”一声,瓷片崩了一地。
小内监慌忙跪爬过去,用手拂去皇帝脚边的碎瓷片,连声道:“是奴才多嘴,惹了皇上生气,奴才该死。”
永安帝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收拾遍地狼藉。待宫人们打扫过之后,小内监仍跪在皇帝脚边,轻声道:“奴才听说,现今朝中的事大半都在穆王手中管着,也怨不得他行事这样独断。先前谢太尉在时,或许还能与穆王分庭抗礼,可惜……”他蓦地收了话,又幽幽叹了口气,“听说前几日,就连李老太师也被逼得撞柱而亡了。”
皇帝听他提起此事,眉头更是大皱:“不错,谢卿的事,朕还没同他算账。那杨琰算什么东西,不过手中掌了西北军权,又提拔了几个村野匹夫,竟敢在朕的朝堂乃至后宫之中如此横行无忌,真是岂有此理!此番朕若不给他个教训,他将来岂不是要骑到朕的头上来了!”
“皇上是要教训穆王?”小内监试探般问道。
“何止教训,朕恨不得……”杨解脸上杀气密布,却又忽然住了口。他双手捏得死紧,过了良久才缓缓松开,养尊处优的掌心现出几道指甲的掐痕。
小内监低眉顺目地跪在那里,只从眼角瞟着皇帝的动静,他察觉永安帝的脸色从暴怒渐渐变得颓然,而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回了龙榻上。
“朕有些后悔了,后悔先前没听谢卿的话,他那时明明告诫过朕,说这穆王很有几分危险。可惜那时朕没有体会其中之意,还一味想要重用那个瞎子。直到去年他平了东胡的隐患,朕这才体会到他确实有些本事,为示褒奖,朕甚至把左右骁卫都交给了他。原指望他会感念皇恩,一心为朕分忧,谁知他……”杨解半支着额头,几不可闻地叹气,“他如今在朝中势力着实不小,朕便是有心要取他的脑袋,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依奴才之见,穆王势力虽大,可这些权势无一不是皇上赐予的,皇上您才是天下之主啊!倘若皇上有心整治穆王,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哦?”永安帝有些诧异地看着小内监,“你起来,且好好说说,如何轻而易举?”
小内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而后才站起身道:“现如今,穆王手中除了西北大都护之职,还兼管着两省六部各处机要,这些事未免太多,也太繁杂了一些。皇上大可寻个由头,从他手中褫夺一两门要职,交予他人,以此削弱他的势力。倘若他乖乖接受了,便不妨一削再削,等到他失了权势,自可任由皇上发落。倘若他不肯轻易交出手中职权……那便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