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宏顿时想起自己被迫跪到杨琰面前叫他舅父的情景,他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位小太子是否会倔强一些,谁知小太子只默默垂下头,十分乖巧地道:“兕奴见过皇叔。”
杨琰低低一笑:“原来你叫兕奴。”
“这名字还有个典故呢,”老内监擦着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先皇后有孕时曾梦见一只独角巨牛立于高崖之上,醒来后问询集贤大学士,得知此牛乃上古神兽,名兕,故而太子的乳名叫做兕奴。”
杨琰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方才为何哭泣?”
小太子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这位皇叔的眼睛,他慌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他还从没有看过这么平静的眼睛,像是秋高无云的天空,遥远而不可及。
“因为,因为三弟抢了我的东西。”他说起此事,似乎觉得委屈,复又落了几滴泪。
对于永安帝这几个皇子,杨琰也算知晓一二,太子的生母文思皇后早年因难产崩逝,皇后母家这些年早已中落,比起这位嫡长子,永安帝似乎更加偏爱高贵妃所诞的三皇子及卢妃所诞的六皇子。
“哦,他为何抢你的东西?”杨琰像是要追问到底。
一旁跪着的老内监慌忙笑道:“穆王殿下,几位皇子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殿下又何必理会这些小孩子的事。”
杨琰蓦然转过头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冷笑一声:“怎么,本王同太子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么?”
老内监心内一惊,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涔涔滚落:“是老奴多嘴,望殿下恕罪!”
杨琰微微皱眉,并不说话,只抬起手牵了太子,沿着回廊向树影斑驳的花园走去。老内监慌忙便要阻拦,却被唐安拦住,他笑眯眯地道:“公公不必担心,王爷想是同太子投缘,闲话几句家常罢了。”
杨琰牵着太子一路沿着小径行走,这夜月光甚好,清清楚楚地映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而独孤宏也时刻记得自己护卫的职责,老实地跟在他们身后。
“你方才说,你三弟抢了你的什么东西?”
“一个泥金车。”小太子抽抽噎噎地道,“他抢过我好些东西,我都让他了,可是那个泥金车是父皇赏的,我都还没玩过……”
独孤宏听着,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知道这些泥车瓦狗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玩具,就算是皇帝亲赐的,也最多贴些金箔彩绘,图个好看罢了。为这种东西争来抢去竟还要哭鼻子,在他看来,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你既然不舍得,为什么不干脆抢回来?”他忍不住问道。
小太子像是吃了一惊,回头看他:“夫子说,我身为储君,当克己谦让,怎能同兄弟们争抢?”他竭力地将眼泪憋回去了些,克制着道,“既然三弟喜欢,我让与他便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喜欢你的东西,你就让给他,那么将来,他喜欢你的皇位,你也要让给他么?”在一旁沉默的杨琰忽然问道。
“我……我……”小太子像是被问得懵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皇位或许能给他,”杨琰低声道,“可万一,他更喜欢你的人头,你也要给他么?”
这一句比方才那句更让人心惊,小太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在从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只觉小小的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兕奴,”杨琰轻轻唤了他一声,“你身为储君,所要学的绝不是克己谦让。你要知道,你退一步,别人便进一步,你再退,别人便再进,到最后你退无可退,便是绝路。”
“舅父……”独孤宏看见孩子的小脸慢慢变得煞白,不由道,“你好像吓到他了。”
小太子却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他看着杨琰,有些绝望地轻声道:“皇叔,那我该怎么办?”
“阿尔泰说的没错,你想要的东西,就该自己夺过来,”杨琰低声道,“不过若是用抢,那便是下策。”
“不抢,难道等着别人送上门吗?”独孤宏不以为然地道。
“不错,便是等着别人拱手送给你,偏偏你还不要,要等别人三番四次地请你收下,方为上策。”杨琰低低笑道。
独孤宏愈发摸不着头脑:“别人又不是傻子,哪会有这种事?”
杨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笑,那笑容几乎让人难以捉摸。
小太子也扁了扁嘴,跟在独孤宏后面点头:“像三弟脾气就倔得很,谁的话也不听,恐怕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把东西送给别人的。”
杨琰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是狠绝:“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杨琰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是狠绝:“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这一下连同独孤宏也懵了,杨琰虽看不见,却也能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察觉到两个后辈的呆滞。他脸上的笑容隐约透出萧瑟之意,抬起手向孩子挥了挥:“去吧,你手下的人该等急了。”
等到小太子被一众内监簇拥着离去后,独孤宏才靠近杨琰,低声道:“舅父,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说那些话,他看起来可被吓得不轻。”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杨琰挑起眉。
“你说的或许没有错,可那小太子怎能领会得了,他看起来不过才七、八岁,而且……”独孤宏有些不屑地道,“你没看见他那副模样,又胆小又怯懦,说两句话就要哭鼻子,哪里有什么太子的样子。”
“怯懦又爱哭,”杨琰轻轻重复道,又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跟我又何其相似。”
独孤宏怔了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舅父已经转身离去了。
十月初十,穆王府。
几日前,建安刚下过一场初雪,王府后苑的草场上,两匹骏马正一前一后跑得飞快,马蹄后扬起的雪尘如同碎玉般溅开。在飞驰的途中,马上的两人同时张弓,只听接连两声破风声响,灰羽的箭矢牢牢扎在了场边立着的草靶上。
“好!都中了!”站在雪庭里的青衣文士大声喝彩。
“这一场比试只怕胜负难分,玉山,不如先过来喝两杯热酒,暖暖脾胃。”招呼他的是坐在雪庭内的刘适同,他和温芷几个正围着小桌对坐,桌案上架着红泥火炉,炉上隔水温着一壶上好黄酒。此刻火候已到,酒香四溢,让人闻着便觉得浑身都是暖意。
“说来自前日算起,皇上已有三日不曾临朝了吧,是病了?”刘适同啜着酒,偏头道。
温芷点了点头:“听说是染了风寒。”
原本看着轩廊外的李玉山听了这话,蓦地转回头来,冷笑道:“什么风寒,不过是跟几个宠妃在雪地里胡闹,捱了冻罢了。”
众人一听,果然是永安帝素日的行径,都相视摇头苦笑,默默低头饮酒。
雪庭内靠东的软榻上,杨琰独自斜倚在那里,百无聊赖翻着手中的一卷文书。草场那头隐约传来几声笑语,似乎是独孤宏在跟什么人耍赖,他凝神听着,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笑纹。
温芷饮了几口酒,抬头向杨琰看了一眼,正看见他手里拿着深赭封皮的奏疏,不由道,“殿下原先管着户部工部诸多事宜,兼任西北大都护之后更是要兼理兵部,怎么如今连礼部的奏疏也呈到这里来了?”
“不过是腊日祭礼的一些琐事,因皇上病了,才推到了我这里来。”杨琰说着,轻声打了个呵欠。
看他似乎困倦得不轻,温芷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们昨日还在说,皇上这一病,穆王府倒是热闹起来了。”他这话并非虚言,朝中每日数不清的大小事宜等着定夺,一众臣工们寻不到皇帝,便只能来寻穆王。这两日王府门庭外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旬假才算得了片刻闲暇。
“虽则如此,却也要提防他人口舌,”李玉山压低声音道,“接连两日朝中官员皆在庆安堂向殿下奏事,甚至有人说穆王府竟自立了个小朝廷。”
“玉山说的不无道理,”刘适同沉沉点头,“如今老公卿们在朝中的势力虽大不如前,可毕竟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他们耳目仍在,殿下绝不能在此事上授人话柄。”
杨琰轻轻笑道:“皇上龙体抱恙的消息刚一传来,韩先生便同我说,此事是个契机,却也是个难题。”他顿了顿,“兰郁,你怎么看?”
“韩先生说的不错,如今朝中要事皆指望殿下定夺,这无疑是个契机。至于这难题么……”温芷沉思片刻,“在下以为,殿下在王府中接见群臣,或是处理国事确实有诸多不便,不止旁人会借此搬弄是非,只怕皇上知道了也会心生芥蒂。倒不如殿下移驾到宫中去理事,则是名正言顺地为皇上分忧了。”
此言一出,刘适同立刻附和道:“不错,泰安宫后的文华阁历来便是处理要务的地方,两省机要皆在紧邻,殿下搬到此处倒正合适。”
文华阁在世族们把持朝政时,曾是中书省理事之地。在此之前,在这里处理政务的是雍王,而再之前,独占文华阁数十年的则是先穆王杨烨。
他们说话间,外面的马蹄声又急促逼近,像是比试到了要紧关头,李玉山第一个按捺不住,站起身向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