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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有涯 (云镜)


  林长照睡得很沉,孟时涯给他脱了外袍,又擦了脸,甚至烧了热水替他洗了手脚,他都没有醒过来。
  夜里寒冷,孟时涯往他被窝里塞了两个装了炭块的精致铜炉,铜炉外面裹着锦缎,暖乎乎的又不至于烫伤。他探手在林长照脸上试了好几次,确定他脸颊有了温热触感,手脚都暖和起来才放心。
  同房的几位学子陆续回来,孟时涯正坐着画画。以往他都是心情平静时才会作画,如今却要靠作画来平复心境。
  笔下游走,都是杏花。一张又一张,最终都成了废纸,叫满屋学子暗中惋惜,恨不得把那废纸偷偷藏起来。
  孟时涯最终也没能画出一幅满意的杏花图。
  冬日过去,转眼到了四月。李云重的立后大典定在宣文元年五月初十,皇后乃是左卫上将军韩胜的嫡长女韩灵秀。一同封妃的还有几个世家大族的女儿,其中礼部尚书的女儿陆锦书封为贵妃。
  这结果其实跟李云重起初的坚持不一样。陆锦书貌美活泼,韩将军的女儿韩灵秀则有些木讷寡言。他本意要立陆锦书为后,也不知怎么就改了主意。
  谁做皇后孟时涯并不在意。前世李云重后宫里妃子也不少,但他不贪恋女色,是以后宫里从没闹出什么大事。但这一世不同的是,先皇后杨氏还活着,而且并未被先皇夺去皇后之位。李云重不得不尊她为太后,而成为太后的杨氏,将来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谁也预料不到。
  贺之照虽不是礼部尚书,为了皇帝大婚却做得比礼部尚书还要多。国子监祭酒一职他无法兼任,就由太学院馆丞杨浩接手,那个属于祭酒大人的小院也让给了杨浩。
  孟时涯住在学舍,多日不曾见过贺之照,而林长照搬去了租借的院落,与孟时涯每日只在学堂上能见到彼此,时日长久,孟时涯渐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疏离不少。
  也许这在所难免。
  国子监的学子中向来对京城官员的状况了如指掌,前国子监祭酒,如今的吏部尚书更是他们经常讨论的对象。有人说,不止一次看到贺之照带着林长照出入贺府,来往于玄武街和甘棠街。也有人说,他们的父亲曾提到,贺之照有意栽培林长照,似乎有意留他在身边。
  贺之照有这份心思,林长照自然愿意跟随他左右。
  那么孟时涯就只好孤零零地与长戈利矛、弓箭骏马为伍了。
  过了五月初十,皇帝立后大典完毕,韩胜总算得了空闲,带孟时涯到城北的十二卫演武场历练了一番。接连几日,孟时涯与十二卫曾赴过战场的高手切磋,又与他们演练阵法,早出晚归,累得没有力气回国子监去,就常常穿过玄武街往朱雀街上的孟府而去。
  这一日,天气异常闷热,似乎要下暴雨。去年经历了水患的邺安百姓心有余悸,纷纷赶回家做准备,以防大雨倾盆再成水灾。
  未到黄昏,玄武街上的小摊、商铺走的走,关的关。孟时涯骑着马,见大街上没几个人,就催马疾行,想要早些回去洗个澡。途径某个巷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叫他奔出几丈远后猛然勒马,立即跳下去回头去找。
  果然是林长照。
  还有前任京兆尹之子周知安和前任金吾卫上将军之子陆行彦。京兆尹和金吾卫因为三皇子和五皇子败于□□,受到牵连,都被罢免了官职。周知安和陆行彦也因为行为不端被夺去了举人的名衔,昔日横行霸道的小少爷沦为了草民,备受邺安人冷眼,不思悔改,反而心怀怨恨。这不,他们碰巧遇上林长照,就把他堵在巷子里要打一顿。
  孟时涯看见洒了一地的药材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只是有点儿不明白周知安和陆行彦为什么那般激动,一直冲林长照嚷嚷,说他陷害三皇子,居心不良。
  “是吗?你们说我陷害三皇子……那我便是陷害他了,你们能奈我何?”
  孟时涯脚下一顿,愣住了。他抬头看去,刚好能瞧见林长照的侧脸。
  那张脸上带着讥诮,还有孟时涯难以想象的冷酷。他微微扬起的嘴角,眼眸里投射的得意,背着手时傲然不可欺的神态,都在无声地压制周知安和陆行彦,让他们俩愤怒又畏惧。
  就连孟时涯都有些心惊。林长照从来不曾这般……陌生。就像孱弱无害的白兔,摇身一变成为了鬼怪小说里的白狐。
  这时候,孟时涯才注意到不远处靠着墙,有个打扮粗野,容貌棱角分明历经风霜,怀抱长剑的年轻男子。那人三十出头模样,看起来像是浪荡江湖的高手。
  怪不得林长照毫无惧色,还能冲周知安和陆行彦“耀武扬威”。
  孟时涯轻笑一声,抬脚上前。林长照察觉到他的到来,脸色变了变,回头看向那江湖中人。江湖剑客点了点头,大约觉得用不到自己,冲他拱了拱手,几个纵身跳上房顶不见了踪影。
  周知安犹在愤怒中,指着林长照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好,你有胆子承认,害了我们两家的是你这小子,那就别想好过!”
  “你想让他如何不好过?”孟时涯抓住他探出去的胳膊,将周知安甩到一旁,冷笑着说道,“周少爷,京兆尹已经换了人的,你可别忘了。”
  周知安与陆行彦瞧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没敢再有什么举动。二人面面相觑,愤恨离去。
  走出两步,周知安忽然回头冷笑:“林长照,你好手段,竟能让堂堂吏部尚书大人,还有太傅家的公子围着你团团转!也不知红鸾帐里,有没有别的恩客!”
  林长照面色顿时惨白胜雪,捂着心口,身子歪倒在墙壁上。他浑身发抖,目光直视周、陆二人,然而满脸的痛苦盖过了方才的盛气凌人。
  陆行彦哈哈大笑:“什么通州才子,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兔儿爷!”
  孟时涯拧起眉头,想也不想,挥拳扫腿,两个起落将周知安与陆行彦踹到了玄武大街上。那二人才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喊,就昏死过去。孟时涯咬着牙,缓步来到他们身边,蹲下去伸手掐住周知安喉咙,五指用力,周知安顿时四肢抽搐。
  “你们真是……该死!”
  孟时涯面目扭曲,吓得路过的两三个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惊恐不已。
  “为什么你们总要害他——为什么?!”孟时涯低吼着,手上更加用力。
  他又无法控制内心的戾气了。周知安嘴角涌出的鲜血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似乎十分痛快。孟时涯猛然转头看向陆行彦,另一只手握拳击向他心口处。
  林长照跌跌撞撞扑过来,半跪在地上抓住了他那只手,急忙道:“孟时涯!别杀人……快松手!”
  孟时涯总算清醒些,将掐着周知安喉咙的手指松开,转身扶起林长照,拉着他挪到了一旁。他平复了情绪,才抬眼望向林长照眼睛,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安然无恙。
  林长照知道他想问什么,叹气,笑道:“无妨。不过是给他们骂了几句。方才那位大哥出了手,没叫他们伤着我。”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周、陆二人,又道,“你若真的杀了他们,只怕不好向陛下交代。罢了,量他们往后也不敢与我为难,饶他们一回吧。”
  他回到巷口,半弯下腰把满地药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吹去尘土,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包着。
  那手帕原是解语出嫁当日,林长照落泪时,孟时涯拿去给他擦泪,塞进他手里的。林长照一直放着,如今却用它来包满是尘土的药材。
  孟时涯忧心问道:“你病了?这是治什么病的药材?”
  林长照手停在半空,少时将最后几根药材捡起来包好,才直起腰来看向孟时涯,淡淡笑道:“是贺大哥病了……他忙着陛下大婚,劳累过度,夜里又受凉,这几日都在床上躺着。”
  孟时涯没再说话,林长照竟也不开口。
  他们看着彼此,莫名有些窘迫。
  沉默许久,林长照轻声道:“孟兄,我走了。”
  孟时涯怅然若失,却也只好挂起笑容,回了一声“好”。
  林长照抱着那包药材,慢腾腾地往贺府的方向走去。天暖稍热,林长照换上了薄衫,在黄昏的微风中顺风而行,被风吹起衣衫显露了身形轮廓。不知为何,他竟比起去年国子监初见时,还要瘦几分。
  孟时涯目送他远去,立在远处久久未动。
  林长照走出了十几丈,停下脚步,回头瞧了一眼。他见孟时涯还在那儿痴痴傻傻地看,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远远地,林长照挥舞右臂晃了晃,又转过头去继续前行。
  那一瞬间,孟时涯想要跟上去,但想到他此行是去贺府,那股陪着林长照的欲望就淡了许多。
  孟时涯以为,他大概能放下前尘旧事,把林长照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再也不会强求日日夜夜的相依相伴了。
  那么秋后离开邺安城到通州去,应该不会有什么恋恋不舍的。
  第二日,他去国子监向祭酒大人辞别,又叫荻秋把他在竹涛院的东西都搬走,跟癸字号房的学子们一一谢过礼,解去了国子监学子这一层身份,彻底离开了此处。
  偏巧林长照为了照顾贺之照而告假,他们这一整天竟没能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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