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照对他,与对贺之照一般么?
自然是不同的。林长照对他亲近,那是把他当做知己至交的礼节。但凡林长照遇到困难,有了心事,都会去寻贺之照相助;但凡贺之照生了病受了伤,抑或与新帝意见相左挨了责骂,林长照都会心神难安。林长照对人,也是分亲疏的。
如今,说起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此去通州,少则两年,只怕这期间,林长照与贺之照早成了好事。贺之照纵然对林长照无意,也不会负了他,至少二人朝夕相处,也算得一对神仙眷侣。
吃饱喝足,靠着篝火,裹着薄毯子,主仆二人准备睡下了。孟时涯自从重生醒来,难得有安眠,这一晚也是久久不能入睡。他侧着身子望着篝火,一遍又一遍回忆前世里林长照对他露出笑容的情景,魔怔了似的。
荻秋向来挨枕头就能睡得昏天暗地,也不知是不是没了高枕软卧,实在睡不着,一个劲地翻来覆去。
孟时涯无奈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荻秋看向孟时涯,好半天才支支吾吾答话:“少爷……怎样才算是动了情?”
孟时涯不由得笑出了声:“你此前不是对林公子动过情么?这么快就忘了?”
荻秋臊得两颊红起来,抱怨道:“少爷就别取笑我了!我年少不懂事,只是觉得林公子格外亲近罢了……我就是,就是……早晚会长大,遇到那么一个人……”
“若是你时时刻刻不愿与他分离,盼他身边只有一个你,可为了他好,你宁可远走高飞再也不与他相见,这便是动了情。”
“……那少爷您,离开京城也是为了林公子好么?”
许久之后,林间才响起孟时涯轻轻的一声叹息——“是啊……”
都是为保他一世富足安乐,为助他心想事成,为帮他成就心中大业,便是相隔千里,便是此生再也难相见,也要忍着这份思念,无怨无悔。
主仆二人纵马疾驰半月有余,临近边疆之地时历尽了艰难。从马背摔下来过,断过粮缺过水,淋过大雨吹过寒风,中途还曾遇到一伙山贼,等孟时涯一人扫平了山贼老窝,也伤得不轻。眼看就要到通州了,连人带马陷进了玉龙滩的漩涡,差点儿丢了性命。
风尘仆仆到了通州城,原本离开邺安时的贵公子和机灵的书童,变成了落魄的江湖人士和脏兮兮的仆役。
孟时涯不愿这般模样直接住进广安王府里,索性在通州城歇了一晚,洗漱完毕,又是俊朗潇洒的男儿。
祭拜
第二日一大早,孟时涯就去寻来了广安王旧部下,如今在通州城经商的一位叔叔,一道重开了广安王府。在王府里坐了片刻,把荻秋托付给这位世叔指教,孟时涯就直奔通州大营而去了。
通州城离军营尚有五十里路,中间隔着栾江,因栾江多年前曾发水灾,两岸多荒芜,只见林木荒草不见人烟。
越过栾江,连山已经很近了。连山高达千丈,连绵起伏,山势陡峭,山上郁郁葱葱,山下也多林木长蒿。
广安王李珹和两个儿子李焕、李炽的墓就建在其中一处土坡的林木之间,正对着通州大营,大周朝连山边关的方向。
孟时涯将骏马拴在山坡下,提着香烛纸钱徒步到了山坡顶,祭拜为大周慷慨赴死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广安王和两个儿子死去多年,但他们的坟墓并不见杂草,墓碑也是干干净净的,想来他昔日的部下将士年年来祭拜探望。
摆放好供品香烛,孟时涯双膝跪地,默默燃烧纸钱。
午时的阳光洒在墓碑上,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这让他沉重的心情多了份慰藉。外祖父从少年兵卒成为大周的骠骑大将军,舅舅们也是马背上奔劳刀口舔血大半生,边关多祸乱,朝政偶尔也波及到广安王府,是以他们故去才得了安宁。
孟时涯自幼在京城长大,难得到通州来几回。可是在他心目中,外祖父和舅舅远比父亲孟承业更值得亲近。母亲去世后,孟时涯曾想留在通州,奈何外祖父与舅舅们战场脱不开身,不放心他一人留在广安王府,这便成了孟时涯前世今生一大憾事。
孟时涯曾想,要是当年他执意留在通州,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也许外祖父念着孙儿年幼,舅舅们牵挂外甥,不那么拼命,广安王府不至于后继无人?
也许他会在通州学堂遇见林长照,而不是李恒、余正那些个纨绔子弟,他与林长照能从知己,终成眷属?
到底,都只是空想。
“外公,舅舅,莫要笑潮音儿女情长英雄志短。前世,只怪我放浪形骸,以至于跟明见错过,抱憾而死。这辈子,却又失了良机,不能与他长相守。我生来没什么志向,其一便是护着明见,好叫他得偿所愿,安享太平。其二便是继承外公与舅舅遗志,为我大周守护边塞。不仅如此,潮音还要为大周开疆扩土,叫广安王这个名号流芳百世!”
说罢,孟时涯以头杵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将三杯清酒洒在墓前。
林中百鸟啾啾,声声悦耳,不知不觉驱散了他心中悲伤,令他忆起少年时跟外祖父和舅舅练武的欢乐时光。
广安王李珹对待两个孩子极其严苛,却格外溺爱孟时涯这个外孙,若非两个舅舅处处约束,只怕孟时涯练武的底子也难打好。想到那时外祖父常常带着他,躲在广安王府的柴房里偷吃糖葫芦,一老一少都吃坏了牙齿,被两个舅舅好一顿说教,孟时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若是外祖父还活着,一定很喜欢林长照。长照也是贪吃甜食零嘴的人啊……
孟时涯在近黄昏时离开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安息之地,顺着土坡间的小路下去,半路上却听到骏马嘶鸣,急忙加快脚步。
莫非临近军营之地,还有盗贼小偷?
到了拴马的树旁,孟时涯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不知何时从连山上跑下一头野狼,野狼似饿得狠了,想要啃咬拴在树上的骏马,恰好有个江湖打扮的男人路过,一剑杀了野狼,惊动骏马,才把孟时涯给引回来。
这匹马孟时涯养了几年,甚是喜欢,若真的被吃掉了,难过倒也罢了,他觉得坐骑死在外公和舅舅墓前不远处着实不吉利。
“这位壮士,多谢你出手。”孟时涯向那个江湖人士拱了拱手。
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目光在孟时涯脸上停留片刻,忽的露出了笑容。对方回礼笑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他这一笑,孟时涯顿时想起曾经见过这人,就在京城邺安,那一日周知安和陆行彦差点儿伤了林长照,便是此人出手相助。
这人怎么也到通州来了?他的眼神……孟时涯觉得古怪,不由得留心多问了几句。
“这匹马对我颇为重要,壮士救了它,小弟感激不尽,以后若有机会,定要请壮士饮上几杯。却不知壮士大名?在何处谋生?”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姓高,高易寒。浪荡江湖,无以为生,眼下暂时住在通州城,帮人做些闲差混口饭吃。小兄弟,后会有期。”
高易寒拱了拱手,把长剑扛在肩头,哼着小曲儿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孟时涯点了点头,一把抓住野狼前蹄,扛在背上,哈哈大笑了两声,很快消失在林间。
孟时涯目送他远去,心中震撼尚未平复。
高易寒?高易寒……他曾经见过这个名字,就在千佛寺那祈福的树上,木牌子刻着“高易寒”三个字!
竟然如此巧合么?孟时涯不怎么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
难道这人与长照是相识的?可怎么会……
孟时涯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叫自己不要多想。
等平复了心绪,孟时涯骑马狂奔,穿过林地,踏过荒草离离,转眼间就到了通州驻军大营。营前两里处有几座营前帐,是常年招募兵卒的地方。新兵往往要在这里锻炼些时日,才能被带着穿过重重关卡进入驻军之处,分派到各个营地。
营前帐不是每天都有人来应征入伍,大多数时间都用来集合训练新入伍的小兵。长官是从五大营地抽选出来的几个旅帅,官职虽小,手下也能管上两百人。
孟时涯递交户籍文书时,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上了年纪即将退伍的老兵。孟时涯的户籍文书有两份,递交的这一份是他请孟承业转交户部特批的,住处写的是邺安城西的一条街道,绝不会叫人联想到昔日的尚书府,今日的太傅府。
那名上了年纪的旅帅盯着文书还有孟时涯的脸看了好大会儿,一副惊讶模样。孟时涯心里窘迫,猜想总不至于他名声传到了边关军营中,连小小的旅帅都知道吧?
孟时涯正打算解释,那老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广安王的外孙?”
孟时涯顿时愣住,仔细瞧了瞧那名老人,却丝毫没有印象。老人家把户籍文书塞回他怀里,连人带马往外推——“小公子,广安王府就剩下您这么一棵独苗,您怎能来应征入伍,还来到这么危险的驻军大营?快回去吧!”
孟时涯明白过来,老人家曾跟着外祖父做事,记得他的名字,这般拒绝是怕他在战场丢了性命。孟时涯感动于心,也有些无奈。千里迢迢来到通州,又怎能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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