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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有涯 (云镜)


  李云重闻言皱眉,神情不悦地瞪过去:“再热闹也是后宫里热闹,不是寡人心里热闹——罢了,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寡人与兄长们都长大了,父皇也仙逝而去,哪还会像幼时那般……”他瞄了孟时涯一眼,叹息,“也不知大皇兄与四皇兄头一回在京城之外过年,可还习惯?”
  孟时涯笑了笑:“陛下不用担忧。灵州与冀州都不是穷乡僻壤,两位王爷定能过个好年的。陛下若是思念家人,何不赏赐些东西,也叫两位王爷知道龙恩浩荡?”
  李云重看看他,微笑着再次点头。他起身离去,迈出门槛后何公公撑起竹伞为他挡去风雪,可行到院中杏花树旁,李云重脚步顿住,回头瞧了一眼,抿了抿嘴,赌气一般将竹伞打掉,冒着风雪绕过照壁,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孟时涯扶着林长照起身,一同看向贺之照,贺之照还是那般懒懒散散地坐着,目光放空,也不知想些什么。
  林长照喊了一声“贺大哥”,贺之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天色不早了,你……”他起身,拂了拂衣袖,似乎打算离去。
  林长照往后面退了一步,为他让出路来。
  孟时涯不动声色挡在前面,向林长照笑了笑,拱手告辞:“我这就要回孟府了。贺大人想来回去国子监也是冷冷清清的,何不与长照一同过年呢?”
  他没等贺之照回应,转身出了门,也离开了。
  贺之照没有跟上来。
  孟时涯迈出这所宅院大门后,走到巷口才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看。他躲在转弯处,瞧着林长照把大门关了,静静地站了许久,直到肩头积雪浸湿了大氅。
  孟时涯沉默地顺着来时路回国子监去,一路上想着李云重的那些话,好让自己没空去想那所宅院里,贺之照与林长照是如何准备晚膳,在昏黄的烛光下共度小年夜。
  李云重器重他,孟时涯坦然受之。只是李云重借着过年的由头提起大皇子与四皇子,孟时涯不能不多想。当今陛下的确仁善,然再仁善的帝王也会以王位为重。李云重不打算按照旧例召外地藩王回京过节,就连亲兄弟也没下旨召回京,想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削藩收回各地藩王特权了,此举便是明白着告诉藩王,如不顺从,则永不能回京祭祖。
  景帝驾崩,李云重甚至不曾让三皇子与五皇子出府到皇宫守灵,陛下出殡下葬那一日才将他们二人放出府,准许他们跟着到皇陵祭拜,葬礼结束立刻就把人给关了回去。
  还真是个有毅力,有狠劲儿的少年君王啊……
  但还有孩子气的一面。因为贺之照带头请求陛下立后大婚,这位少年君王推脱不掉,又拿贺之照没办法,发起火来也只能摔摔竹伞。
  孟时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陛下的小脾气跟林长照也有些相似,他这么想着想着,心头忽然有些不舒服,但究竟为何,一时想不明白。
  脚下积雪已深,孟时涯三步两滑,好在有一身好武艺,不至于狼狈跌倒。倒是迎面跑来的荻秋,裹成了粽子一般,圆滚滚地跑着四处寻人,瞧见他之后欢呼一声,转眼间摔了出去,一直滚到了孟时涯脚下。
  孟时涯将他抓起来,瞧他鼻头都冻红了,心中生起了几分怜惜。这个傻孩子,一个劲往他身后瞧,以为能找到林长照的身影……瞧不见便满面愁容,想问又不敢问,可怜巴巴的。
  “回去吧,跟嬷嬷说我……有事,等到除夕时,我会回孟府的。”
  荻秋恹恹的低下了头:“是,少爷……”
  等孟时涯走出几步,荻秋又追上来,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林公子去了哪里?他,他也要在国子监过年吗?”
  孟时涯回头,笑道:“他啊……他租了宅院,正与贺大人吃晚饭呢。”
  孟时涯抬脚走了。习武之人耳力好,走出去几十步还能听到荻秋低低的抽泣声。
  风雪夜里,趁着别人家辉煌的灯火,孟时涯缓缓走着,在长长的街道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往事

  这个除夕,孟时涯到底没有留在孟府守岁。他将近午时回去,看着纪管家、赵嬷嬷将府中仆役尽数唤来,按照规矩赏了过年的红包,给大部分人放了两日休假。
  孟府一共就三个主子,其中一个也早就嫁出去了。老爷从早到晚忙于公务,少爷又不是恋家的,府里少了许多仆役倒也忙得过来。
  赵嬷嬷亲自去厨房准备了一桌好菜,左等右等不见孟承业回来,荻秋跑去衙门问,回头来报说老爷在六部衙门已经吃过了。孟时涯就跟赵嬷嬷、纪管家、荻秋放下主仆身份,在小厨房共用了午膳。
  外头又飘起了雪花,孟时涯闲着无聊,站在花园一角的藏书阁窗前,瞧那凉亭立在冰封的水池上,白雪皑皑,枯枝横斜,每被风吹,团团雪花扑簌簌坠落。看了一会儿,思绪就飘回了国子监竹涛院的竹林。
  不知雪下的绿竹,会是何等景色……
  孟时涯再也坐不住,赵嬷嬷几番挽留,他只道心里闷得慌,实在不愿留在府中。赵嬷嬷知他们父子之情几近于无,孟府自他母亲去世之后便成了伤心之地,本来喜庆的守岁之夜也难熬得紧,就不再勉强,吩咐荻秋给他准备了吃食、炭炉和新做的棉袍,将他送回国子监去。
  学舍里几乎见不到人,静得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午后雪下得越发大了,地上一层雪未化又落一层,石子路无人清扫,雪白干净的一条路上只有他和荻秋的脚印。
  癸字号房只剩下他一个人。荻秋给他整理了一番,把不知何时何处折来的两支红梅插在林长照书案上的花瓶里。孟时涯只当没注意。
  荻秋走过,孟时涯打开窗,灌了一肚子的冷风。竹枝泛黄,压着白雪沉甸甸地晃了两下,顺风晃进了屋内,弄得地上满是雪化的水。孟时涯只得把窗关了,披上大氅去外面竹亭里坐着赏雪。
  竹林里自成天地,寂静无声。他靠着围栏,想起前世,今世尚在浑浑噩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除夕与人厮混街头,竟想不起那时是如何欢笑的了。
  他本是不喜静的,安静会让他胡思乱想,难以克制自己的脾气。如今他也不喜这般的安静,但他已不会为此而焦躁不安。
  孟时涯不知道自己独坐了多久,等他醒过神时,竹亭外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把他先前留下的脚印给埋没了。
  有个人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竹林间的小径,向竹亭走来。
  那人抬起头,瞧见孟时涯的侧脸,顿时愕然,停下脚步不动了。他望着孟时涯露出的笑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
  孟时涯歪头看向他,笑了起来:“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林长照抿唇笑了,一步一晃地来到竹亭下,抖了抖大氅上的雪花,孟时涯把小巧的暖炉塞到他手中,拉着他在围栏旁坐下,抬手拭去他头顶的落雪。
  “怎么这个时候回学舍?天寒地冻又落雪,生病了如何是好?”
  “在家中闷得慌……孟兄为何也在……”
  “我?我也是如此。”
  “你不用陪伯父守岁么?”
  孟时涯没有说话。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探出一只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任凭雪花积在掌心,化了一手掌的雪水。
  林长照看不下去,将他胳膊拽回来,铜制的手炉也塞回他手中,不安地盯着他双目,嗫嚅低语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孟时涯轻声笑:“没有。是我不愿意陪他守岁。”
  “……孟兄,似乎对伯父心有不满?”
  孟时涯知道林长照是关切自己,若换做别人,他定是不愿意应对的。但林长照这么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将埋在心底的秘密对林长照轻声讲了。
  孟家是官宦世家,孟时涯的祖父曾是太子太傅,权倾朝野,孟时涯的父亲孟承业也为孟家增光,年纪轻轻做了状元郎。广安王回京述职,想着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又能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挑来挑去选中了孟承业。一文一武,两大世家联姻,男儿满腹诗书,姑娘倾城之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孟承业与孟夫人成了亲,很快又生下孟时涯,倒真算得上神仙眷侣。
  可惜孟时涯渐渐长大,孟承业与孟夫人隔阂却日益加深。孟夫人养在将门,却是极爱诗书的才女,孟承业自幼苦读,奈何他只是为做官铺路。孟承业官职越做越高,到孟时涯祖父去世,他已在朝中一呼百应,常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更有甚者留恋青楼楚馆,落了个风流才子的名声。孟夫人素来洁身自好,所盼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料想孟时涯为了前程,竟想娶同僚家的女儿做侧室。几番争吵后,孟夫人失望不已,只当夫君不存在一般。
  孟时涯已经懂事,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还是在意的,更因为在意郁郁寡欢,一场风寒之后落下了病根。
  八岁那年,孟夫人自觉时日不多,思念亲人,希望孟承业代为上奏,请宏泰帝将李家二郎,孟时涯的二舅召回京中为官。孟承业清楚宏泰帝不愿广安王父子回京,迟迟不肯上奏,孟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直言广安王父子三人都在战场,总得有一个儿子回来,为李家留后。纵然如此,孟承业也没有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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