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迟的愤怒很快地转为惊慌,他匆匆地跑到少年身旁,一抱便把诛银从灰烬中捞出来。经过第一时间,地上的残灰便不那么烫了,可诛银方才紧贴暖炉的手背,仍被烫出大片的脱皮,剥开的表皮连着肌肉,肉红色的皮肤隐约渗着血珠。诛银张开原本紧闭的眼,看向苏少迟,却同时伸手推向他胸膛。
「放开我。」
这一推软弱而无力,苏少迟没放手,却紧抿住了唇。刚刚不过是看宫女受伤,他便想着先把人送出去要紧,哪知道回过头来,诛银自己躺进了余灰中。
「你在做什么?」
「那样很暖和,让我下去就好。」
这话太子不会当真,他搂着诛银、把少年放回床榻。后者没挣动,被轻轻放下时看似想搂住苏少迟的脖颈,可却在最后一刻,突兀地收了手。
苏少迟知他不能把诛银就这么抱进风雪中,于是摘下配剑,把剑鞘金属的部分先贴上诛银烫伤的手背。宫女刚才离开,时明宫内此刻没有半个下人,他转过身,便要亲自去找太医来。
「殿下。」
才迈开步伐,却听见后头微弱的称呼。苏少迟顿住脚步,回过身,尽量放软语调。
「我先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不要。」
太子以为他只是忽地想撒娇,本想安抚几句便算了。可转过头,正要开口却对上了诛银瞪大的眼睛,那人勉力撑起身子,眼底填满怨怼,而紧绷的小脸上竟还有几分惨白的凄凉。苏少迟一向不可能避开他这样的表情,即便明白诛银接下来要说的,都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哐当,剑鞘从诛银手中滑下床。
跨过暖炉和一地灰烬,太子僵硬地回到床榻边。诛银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唇角却突兀地拉开了一个哭似的笑。
苏少迟在榻边坐下,沉默地、看他捉起自己的手掌。诛银用他的手先撩过了自己的鬓发,露出下方的脖颈,再让他抚过两道粗糙的缝痕,把手滑至宽松的睡袍中。衣袍向旁滑开,诛银开始发抖。苏少迟的手越过了他突出的肋骨,他曾比现在更瘦……旧时的鞭痕是蜿蜒的红色伤疤,两年飞逝,至今依然怵目惊心,像梦魇般不曾淡化。
「她说我什么?南方来的竖子。那时候我求他们给我一点吃的,那怕是喂给畜生的饲料。」
「我知道。」
苏少迟只能这么说,换得诛银一声浅浅的轻笑。他干瘦的身子从睡袍里钻了出来,伤痕累累地呈现在越发冰冷的空气中。
「我这样、这样打开我的腿……试试南方人细小的身体吧。只是求你,作为交换……别砍断我的手脚。」
诛银模仿着过去哀求的语调,苏少迟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他不该缩手,却怎么也不愿再触碰诛银伤疤遍布的身躯。他得忍住别开头的冲动,才能注视着眼前的人儿,并吐出他唯一能说的话。
「我知道。」
很久以前的曾经,他挂念着那个只有片面之缘的南国少年。当时的李青和善而温柔,恬淡的笑脸在氤氲的水乡雾气中、盛放于两岸的月季树下……就是那个笑,构成了宴国皇子对异乡大半的印象。却也因为如此,发现受尽折腾后性情大变的诛银,他可以万般放纵、万般容忍。
「那些时候你都在哪里!」
少年忽然低喊出声,带了点哭腔,眼中蓄着泪可硬是不肯落下。他在苏少迟面前真正地哭出来、也就那么一次,刚离开不见天日的地牢,他却是冀望着远方亲人的名字。
可连祺国的国君都不信他,即便他一身伤痕地回去、携着苏少迟给他的药帖……或许正因为他拿到了药。
「诛银。」
太子收回手,动作小心地替他把睡袍拉上。诛银只是抬头、盯着他,散乱的发丝盖住了凄惨的脸。
「你对不起我。」
他的声音相当细微,可每个从牙缝间挤出的字都如同针扎般。苏少迟没吭声,把刚摔下床榻的铜捂子拿回怀中、用衣袖抖掉了上头的灰,才把东西推回诛银怀里。
诛银抱住铜捂子,沉默地看着他。
「此生愧疚为凭。」
太子又轻轻地重复了那天才说过的话,诛银手背的血迹沾上了睡袍,染出几点梅花般的殷红。他把自己滑进被单中,脸埋进玉枕,似乎在无声地掉泪。
「还是好冷。」
「叫人来换个暖炉吧……我马上回来。」
苏少迟站起身,这次诛银没再喊他。他闭上满是泪水的眼,听脚步声匆促地远去,想在太子回来前先歇个片刻,可脑袋中昏昏沉沉的,却还是一句句骇人的画外音。
恶梦里远远不只如此!
怕的不是假戏真做,而是一颦一笑、一哭一喜都是阴谋,真实的情绪恣意放纵,届时收敛成残酷,便要成刺穿那人胸膛的刀锋!
──南方无雪,故土无疆。
他不是李青,他是李家那个传闻病死的三子李熙。当时真正病倒的是他二哥,在宴国被捉后苏少迟将他误认成年少时一见倾心的人儿,他将错就错。
那年他收拾了一身残败的伤痕,一骑快马、拿药帖往自己的家乡回赶。回到李家将军府,却还不及见到自己兄长,才下马立即又被召入皇宫。
李青早他两个时辰病死了,他做的一切全数作废。而李家长子、他大哥,偏偏同时传来在东国出师不利的消息,为了替李家将功赎罪,归来不过半日,陛下便令他返回北方。
满身伤又如何?苏少迟错认,那恰是绝佳的机会。博得宴国皇子的同情也好,只要得以在北国待下,他便能开始他为国尽忠的使命。那时李熙愣然地发现自己的任务,他要扮演他二哥……
他好像生来就为刺苏少迟。
「孤要把你打得更残、更惨,你自凭本事,把自己弄回那个人面前。」
女君笑意委婉。不那么做,这下场便要落到他长兄身上。那时李熙在大殿上跪着发颤的身体,脑袋几乎埋进地面,吐出的声音却坚决如早已无心,苍白着脸、他应。
「定……不辱命。」
他记得,陛下支着下颔,让殿上的侍卫毒打他。直到他血溅梁柱,女君再要他以这副模样回到北国。
「得了他欢心,那就是你能撒娇任性的人。」
女君这样告诉他,而他抹掉唇角的血迹,回想苏少迟救下他时,那张盖在散发下、苦涩至疼痛的面容,又想到自己的大哥、二哥。不会有问题的吧?如果那人真的这样喜欢李青。他回到宴国,以真性情相待即可。留在苏少迟身边待谢寻婉出兵,再把匕首钉进那人胸膛……
然后,他便能回家。
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1.
诛银浑浑噩噩地梦见了自己的家人。将军府内的花园、高低起伏的红砖房,窗棂内有琴声似仙音缈缈,包围着他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满地苍翠映着天蓝,大他两岁的二哥李青坐在远处的石椅上吹笛。他大哥在几株月季旁教他枪法,可他却笨拙得连手里的□□都握不住。
未放的花间,他被长兄无奈地拍了拍肩膀。等他再长大一些就好了,大哥说要把枪法和骑术一起教他。
他没记清兄长的表情,却记得身后无刺的月季含苞待放。
李家这辈就他们三兄弟,李青从小病弱、便不曾习武。他们是南方少数会骑的武人世家,南北马种不同,诛银却终究没有机会长到他兄长眼中足以驾马的身高。讽刺的是,如今他也能骑了,骑的是北方骏马,并肩的是那个高鼻深目的宴国太子……
「别在这里睡啊?」
一道女声将诛银拉出梦境。睁开眼,易寂嫣蹲在身旁,黑纱后方一双眼含笑地看着他。诛银愣了下,才想起自己正坐在时明宫外看女刀客练刀,不知怎么,缩在台街上便睡着了。
这几日风雪小了些,诛银的病也在那之后恢复七八成。苏少迟终于不再寸步不离地陪他,只是托易寂嫣留在时明宫。
「我梦到了故乡。」
「哦?」
难得诛银主动说起,女刀客站起身、感兴趣地挑眉。可诛银低头没留意到她的神色,只是裹紧自己身上的衣袍,望着街下的雪地,眼神有几分复杂。
「妳前日不是说,李家又多了个女儿?我在想,我妹妹会是什么样子。」
说到最后声音便低了下去,易寂嫣顿住片刻,面纱后方依稀传来叹息。诛银不禁笑了声,在他人耳里听上去或许像思念般,带着一点怨恨的意味、又好似有更多的伤感。虽说只有他自己晓得,这种时候他仍不能忘记如今他是谁。
「离家不过两年,却觉得什么都已经事过境迁。我……三弟没了。多了个妹妹,可我也不知道她健不健康、漂不漂亮?生在武将李家那样的地方,我却希望她别习武,最好像个皇女一样,给别人护着一辈子。」
「若你真想知道,让人去探个消息如何?」
「不了。」
易寂嫣耸了耸肩,倒也不真认为他会任性至斯。只是诛银怕事实揭露的另一层心思,她就确实无从知晓了。
「只要两国无争战,想必你妹妹也可以安稳一世。」
相似小说推荐
-
归途 (长耕) 晋江2017-06-04完结一个普通平淡的故事。不长,已经写到尾声。伪纨绔__阴险大少爷VS真嚣张__貌美小书童的故事...
-
深宫囚 (鸠羽千夜) 硝烟过后,散落甲胄,羽翼双折,成宫囚——选自《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