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接受了家仆的话,放出自己病故的消息。收拾细软准备随时离开,却没料到外头传来三弟归来的通报。
消息已出怕再有变故,况且不知通报是真是假。李青与亲近的仆人商量,决定静观一阵。而再来竟就是李熙再度消失,给国君召见了一回,便再也没有回到李家。
两年光景,没人晓得李熙去了何处。
「可我分明收到了家书!」
诛银听他解释至此,忍不着打断了他。李青不忍地摇摇头,面容染上了一层感伤。他也习武了,握住弟弟的手掌变得柔韧有力,重获健康的身体,他以异常优异的资质成为能只身北渡的高手。
「谢寻婉骗了你,她留着把柄,随时想抄掉李家。她编了个瞒天大谎让你相信你得待在宴国太子身边保住家族。但我们压根不知道你身上的任务。」
还好我们终于查到了。李青轻声道,诛银却是副不能接受的表情。他端详他的脸蛋,叹息了声,手里的余温轻柔地摩挲着掌心裂纹。
「你想想,祺国的消息,你都是从哪得知的?都是信,对吧?不论信是谁写的、告诉了你什么,你都相信那是真的。」
「那你怎么解释易寂嫣?她是宴国太子最重要的情报来源。」
李青笑而不语,看着他良久,诛银忽地明白了。
「现在的易寂嫣是易容过的假货。」
「那何不让她刺太子!」
诛银激动起来,李青赶忙捂住他的嘴。顿时静悄,时明宫外摇摇晃晃地路过了一队灯火,夜半巡察的士兵连打着呵欠走过庭院外,两人屏住声息,待灯光远去,李青方才松开手。
「太子对易寂嫣此人防范的可还太多,你说他心底真正挂念、记惦谁,把谁放在枕边也能安然入梦?」
不就是你吗?李青。
诛银把这句话收进心底,沉默地等着兄长继续说下去。李青暂时打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一道藏在发间的旧伤疤使触碰的指头微微一顿,再看李青,大大的眼睛里不知怎么就蒙上水气。
「苦了你了,熙儿。见宴国太子待你好,我也稍微不觉得那么亏欠你了。只不过……现况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马上接你回去,但现今我得和你商量我们的计划。不论在祺国或宴国,为了保全李家……」
另一场阴谋从停雪夜里无声滋长,诛银伫立于原处,像具木雕般。李青接下来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进耳里,但排列组合成的含意他一直像没能理解。直到鸡啼破晓,李青在苏少迟醒来前匆匆离开。留下了话,让诛银独自考虑。
「等等,哥!」
「怎么?」
李青走向大门,回过头看向身处于后方的弟弟。诛银喉头一哽,突来的相聚与离散都教他无所适从,他短短几年的人生作过武家么子、作过替身、作过太子枕边的人和祸国的妖孽。可他到底还会迷惑,他想起他这才二十岁,跨过得独当一面的年纪,却好似已孤独面对着一切很久。
低下头,心思千回百转,却只绕出了一句话。
「四妹可好?」
兄长愣了下,旋即垂眼而笑。他回过头来到诛银脚跟前,临别前兄弟拥抱。
「白白胖胖的,是个漂亮的孩子。」
他在他耳边如此安抚。
2.
任谁都料不到,第一声敲响的战鼓来得如此之快。
在诛银见过李青后不到半月。战书送至苏少迟手上,而那时祺国的三万精兵已在半途。是祺国内部的政局发生了变化?或者一直按兵不动的谢寻婉其实早有所谋?他们无从得知,苏少迟匆匆地集结几名将军,由范承与另一名老将之子挂帅、至关外迎敌。
为战局部属,苏少迟几日不分昼夜地待在殿上,听取分析、做出应对的决策。这是他掌政后的第一场战争,直接对上强大的祺国,他却得在同时不得罪任何老臣。
世代为官的望族或皇室亲戚各怀各的鬼胎,祺国出兵,他们最在意的并非家国危安,而是自身的利益。欲从战火中谋利者有之、欲先切割皇室投向祺国者有之、为家族名望不顾情势要求出战的武将亦有之……苏少迟招了易寂嫣、和几个精于谋算的门客商讨,自然又引来某些人的不满。不过几日他便心力交瘁,整个人削瘦了一圈。
卧病在床的父王无法替他作任何主意。以太子的身分下令,程序上多少也造成了问题。终于苏少迟不得不踏入国君静养的长生殿,跪在低垂的床帐前,朝自己的父亲说出等同于结束一代君王性命的话。
「请陛下为大局让出您的权力。儿臣定会保护大宴的江山寸土,不辜负历代宗祖传承的荣光。」
他感觉身体都在发冷。一个水色的温柔乡、一个信马由疆的梦想,全在此话出口后离他远去。他不得不要的加冕、无上的王位,在问着他:刺死皇女的那一剑,可曾后悔?
遇见那南国少年,可曾后悔?
「儿啊……」
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床帐,放在苏少迟肩上。是托付亦是没有退路的放手一搏,从此大宴的锦旗将跟随苏少迟,直到盖上他棺。
他取了王印离开。
战声紧锣密鼓,苏少迟择了个吉日来到祭坛宣布登基,与祖先相告也同时昭于天下。这日,天蓝得刺目,他一身金纹玄袍,洒酒祭天。皇城里的居民聚集在高台下,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未有欢呼、也未有埋怨,人们安安静静地看着君王换代,没人说得清这位年轻的君主在众人眼里是什么模样?
苏少迟并不看身后的大臣,对站在身旁的易寂嫣亦视若无睹。他俯瞰着自己的臣民,前所未有的空寂在满眼的人群中侵蚀他。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在台下找到南国少年的身影,彷佛以此确定过往成为梦幻泡影,也是、甘之如饴。
3.
战事紧锣密鼓。
政殿上一位名唤叶龙的武将却将腰间的长剑指向苏少迟,怒目圆瞠,一边的侍卫同把□□对着老将军。一群人形成包围之势,苏少迟兀自站在龙座前,低眉冷眼,将放在脖颈处的剑尖视若无物。
「叶将军这是铁了心要作大宴叛徒?」
「末将岂敢!不过望陛下给战死关外的千名弟兄作个交代!」
满朝宦官,居然没人作声。叶龙长剑一摔,剑锋不偏不倚地钉入脚边那张江山图。他「咚」地跪到地上,字字铿锵,一双眼始终直视苏少迟,目中若有千里外的狼烟燃得火红。
「末将不明白,为何陛下拒绝前线增援的请求?我军已与祺军纠缠多日,咱们有补给地利之便,只需再有重兵便可将敌人包围歼灭。叶家家兵七百人,不敢称精英,但也随时准备为国一死!陛下如今不趁早挫祺国锐气、决策优柔保守,恕末将一言,如何对得起在前线奋战的范承将军?」
「我看就是为了祺国在仙岩山布的那支军队,所领将之人……」
「住口!」
一到阴恻恻的声音从苏少迟右边响起,未等他说完,苏少迟便变了脸色。殿上一时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叶龙低下头,唯闻主君尽力放得平稳,却依旧因怒意而颤抖的声线。
「拉出去。」
「陛下!」
其他臣子纷纷以惊愕的语气喊出声,然而侍卫仍在骚动中上前,从跪了一地的官员中拉出一名外貌阴柔的男人。被粗鲁地抓住时他尖声大叫,他们将他往外拖,他还死死地跪着,让膝盖在地上磨出两道血痕。
「做什么!不过道一句事实,这国家已连句实话都容不下──」
「除去此人官位,押进大牢等候发落。」
那人在叫骂中被拖了出去,苏少迟面色阴沉,往殿上的扫了眼。包括方才举止大逆不道的叶龙也没吭声,苏少迟不罚他,却先把死罪定给另一个只是失言的人。
众人如坠寒窟的心情纷纷显现于脸上,绝望地等着陛下宣布叶龙将军的命运。大宴已无未来,若他们一代君王就是这样的人──
「叶将军所言甚是。」
苏少迟却缓缓吐出这句话。君心难测。众官无一不愣然地交换眼神,确认自己的耳朵没听错任何一字。他们的王,悠然地坐回龙椅上,搁于椅把上的手指关节因出力而微微泛白,闭上眼后,他低声宣布。
「那便由叶将军领兵,拨调五千人,至仙岩山支援吧。」
没人摸得透他在想什么,可这将是开战后宴国最积极的一次作为了。叶将军愣住半晌,低下身,激动地握紧双拳。
「谢旨!愿大宴之旗飘扬四方,陛下万寿无疆!」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自战事开始,苏少迟便甚少回到时明宫。诛银独自一人习字、练武,更多时候仅是坐在台阶上发呆,看庭中的雪月季随着早春的阳光萌发新芽。
皇宫内的氛围还算得上平静,证明战争尚未波及到国境之内。据回传的战报所言,祺国受重创后又侥幸突围、加重了先锋的兵力。范承率领宴军守在境外的仙岩山上,与敌方顽固僵持。叶龙将军同时试图从后方包抄祺军,但屡次败在对方的侦查兵手上。两国皆折损了部分士兵,战况不见对谁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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