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刚端着酒杯,闻言就缩回来,也不知道笑没笑:“哎,王爷,这多小的事儿,何必拿去给皇上添堵。”
小皇叔听了,笑了一声,跟着戏词儿摇起头来,哼了两段儿停下,冲前边儿扬了扬下巴引我也看过去。我抬头所见,正是坐在前排的一个爷们儿掏了大把铜钱儿往台上打赏,一气儿挥手叫好。
“清爷,你瞧。”小皇叔口气淡淡,“那人啊,明明也不是什么富贵玩意儿,倒每次都往那戏子儿身上扔钱,我来不少次了,每每想着能不能瞧见他,却还真每回儿都瞧见他。我就在想啊,你说那人铜钱儿要是扔完了,没了钱听戏,他再来戏楼里会怎么样?”
我喉间嗫吁一时:“王爷,我哪儿知——”
“他会被班主赶出去。”
小皇叔没容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继而他端酒喝下一口,像是怕我没听明白似的,又放了酒盏指着前排那爷们儿,同我再说了一次:“你看看,这戏是戏子演的,戏子是班主的,班主管着整个戏班子呢。那爷们儿老给那戏子儿砸钱,自个儿迟早赔完,赔完了就迟早被班主给赶出去,你明不明白?”
我说明白也不是,说不明白也不是,便闭着嘴不说话。
见我这样,小皇叔不知为何好似更气闷些一般,再没说出话来,只举着杯盏干尽。
一杯杯落下,我陪他再抬眼去看戏,看台上落幕半晌,又新演一场降妖除魔,吆五喝六咿咿呀呀,竟是沈山山从前瞧上的慧文录鬼编成了戏台子,一起头念白就唱出序章里那句:“……相逢何太迟,达宦半是鬼,人生泥海——将何归?”
这故事当年红的时候我从不爱看,可沈山山寻了善本儿后几年间都很喜欢,曾也反复看。他喜欢的故事总能被戏班子排出来,也总能叫座。
我记得他过去问过我,说我明明也不信世上有鬼,怎么落到书里却会怕看。
我说是书里写得太真了,故而会怕。实则这好似人身上没病的时候也从不在意,可要是见着身边儿有人病下,就会开始忧虑自个儿是不是也染病了一样儿。
人怕的不是病,是得病。我惧的不是鬼,是化鬼。
过去入班前我只道鬼怪从来在书里头,在戏里头,我若是怕,合书闭眼不看也就罢了。入班后我才开悟,原来这人世凡间舍生忘死、笑闹空悲,酒罂饭囊、或醉或梦,鬼也影影幢幢到处是。
我从小长在官家,过去历了考学之事,只觉宛如打阴间爬了一遭,也就悟了能从这条道儿上走出来的,还能一直走到金殿朝堂上执着笏板说话的人,都是真真厉害的鬼——比方我爷爷从祖宅那几亩方寸田里寒窗十年摸成个小侍郎,他是个鬼,又比方我爹从小侍郎的儿子苦心经营到了国公的位子,他更是鬼,朝中熙熙攘攘为利来往的一竿子权贵重臣都是鬼,可入了班、为了臣、历过事儿,我竟也能牵着头儿把赵家给挑了,偶或也被叫作稹大人了,便早也就成了一只我从来惧怕的鬼。
然我这鬼,自个儿没那能耐去勾人魂魄涨阴功,反倒逼了个干干净净的魂儿心甘情愿做鬼帮我,实在实在,也算普天之下最卑鄙的一只鬼。
“酒你不喝?”小皇叔指节叩在桌上把我牵回了神。
我起身来:“不喝了,王爷,我先回去了。”
我向小皇叔再打了礼,也结了他的酒钱算作孝敬,要走的时候,小皇叔根本没留我,反倒得趣似的摇着烟杆子,一句句地跟着台上唱。
“此身——啊,不是——自由身,要、荣、华,堪——向,泞中行,莫回啊——头……”
【佰柒肆】
鬼鬼神神的事儿挂在心上,我正是多日食不知味,却恰逢大理寺复核赵家案子毕了,赵家一百多口人全投了大狱,这时候,又出了件事儿——
赵家那嫡长媳妇儿,恰是忠奋侯爷的小妹妹,而忠奋侯爷的嫡女儿早从东宫太子妃成了宫里六妃之首,便恰是那嫡媳的亲侄女儿,两个女人从来是亲厚的。赵家的案子打从一开始,那嫡媳就指望着侄女儿是个位高权重的妃,小时候也从来疼爱,便苦苦央着侄女儿向皇上求情,让皇上轻饶赵家。
然那侄女儿是如何般心计?再是心疼这姑母,却又岂能不知赵家逃不过此劫?为保住她爹那忠奋侯府,替赵家求情这宛如自戕的事儿自然不能答应,非但不答应,她还在皇上跟前儿表了决意,说绝不为赵家讲一句话,还自说让皇上甭顾着她颜面。
赵家被圈禁数月,门门道路寻尽,为了求存早就不要脸了,然千金散出去,却没一个人敢收,往日做出的人情也都成了废纸,如此逼到了举家投狱前,仿若一汪集聚江河的大洋终枯成了一口老井。赵家嫡媳抱着最后一试的心,再度托人入宫给她侄女儿送信,拉下老脸写了触目血书,欲叫侄女儿发发善心。然皇上早下令赵家一干信件不得传入,故而去的人连宫门都没进着就被打死在了宫门口。
梁大夫说,那日他打乾元门放工出去的时候,外头一地的血还没洗干净。
事出几日后,圣旨下达,终于到了捉拿赵家的时候,百姓闻声蜂拥,堆山谢海般立在街头看热闹。我与沈山山随着台里同刑部的十来个人一道去赵家守着官兵拿人,因所拿者是权极一时的赵太保一大家子,故监官镇场的还是我爹。
那时我爷俩儿僵下不少时候了,我爹来了见我站前头,只瞥我一眼便掉开了头,我也就也当没瞧见他。正两相冷对着,街上一堆赵家的男女老少被带出,官兵架着个失魂落魄披头散发的妇人走来。
那妇人看见了我爹,又看见了我,竟瞬时像是三魂归位一般,张牙舞爪要向我们扑过来。
官兵死命抓住她,然她却挣扎了胳膊指着我,瞪红了眼睛厉声颤抖地骂:“稹三!是你!你这下作的坯子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妖精,都是你往皇上枕头边儿上吹风才害我赵家满门罹难!你钦国公府满门上下都是心里生蛆的臭虫!”她仰起脸来直直盯过我爹,向着旁边儿所有官员百姓混乱疯狂地笑起来:“……他们钦国公府好啊,好得很啊!你们知不知道?他稹太傅的三儿子,是皇上的男宠!——”
此言宛若惊雷往人堆里一砸,霎时砸起人声沸腾。须臾中,那些声音好似烧开了水泼在我身上,周遭视线也顿如钢针一般扎来。
“……她说谁?钦国公的儿子?”
“哎哎哎,就前面他们御史台的。”
“是三儿子?……哦,从前是皇上的侍读罢?”
“那难怪了,瞧瞧他那模样儿——就住在一宫里,也难怪吧?”
我皮肉全都灼痛,内里却是极度的冰,虚浮倒退一步,全赖身后一双手急急架住我肋下:“稹清你别慌……别慌……”
耳边我已听见我爹咬着牙怒斥一声:“还不塞了这疯妇的嘴,把她带走!”
而那妇人被塞上嘴之前,都还在满容狰狞地骂:“新皇有眼无珠啊!竟让这贱骨头领人把我赵家给灭了……哈哈哈哈哈……我看这天下也不长了,不长了!……她在宫里见死不救大义灭亲又怎么样?她有什么好得意的?她机关算尽自作多情,还不是争不过一个男人……”
终于她被官兵扯过布头塞了嘴,一路经过我去,却还在回头看着我呜呜作笑,那笑声像是寒夜枯井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卡在我脖颈上——
叫我压迫,叫我窒息。
官员交头接耳同平民指指点点的说道都开始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就连沈山山扶着我说了什么我都渐渐听不清了——
我喉间发紧脑中发麻,连眼底都泛起一丝黑,几乎立时就要晕厥过去,可那时候看着站在我前面不远的我爹,我却能死命打脊背上拧起来一股倔劲儿,还强撑着一双腿不晃不软不倒下。
我始终还站着,昏花中,我爹已冷着脸从我跟前儿漠然走过,连一眼都不看我,更一句话不讲。
官兵还在徐徐押解着赵家人等,沈山山忽然把我换到他身后去挡住,他握了我手的指头收紧起来,我这时候终于听清他说:“别慌,他们现在看不见你了,稹清,咱们马上就能走了……”
我把目光从爹的背影收回来,手指渐渐回了些力道,终于使出些劲,将沈山山稍稍拉回来。
我跟他说:“山山……让开吧,这事儿你别替我挡。”
“往后,你都别再替我挡了。”
第73章 山色有无
【佰柒肆】
有个梦我是从十五岁开始做的,从我还不那么铁了心要跟了皇上的时候。
梦的一开始若不是宫里祝宴百官皇亲都在的时候,则一定是外边儿锣鼓喧天的大街上嘈嘈杂杂堆了许多老百姓的时候,我周遭必是围着我从小到大在京城里见过或没见过的、相熟或不相熟的、认识或不认识的、说过话儿或没说过话儿的所有人,很多人,可那刻他们竟像是都熟识我似的,忽而就能说道出我一辈子的所有事儿,也都是坏事儿。
梦里无论哪种开始,总会不知从哪儿突然冲出个宫女儿太监或其他什么我压根儿记不起脸的小角儿,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奋力朝那所有人叫上一声:“你们听好了!钦国公府的老三是个分桃儿断袖的男宠!勾引东宫太子罪不可恕!”
相似小说推荐
-
天才难遇 完结+番外 (崩豆星君) 晋江2017-05-27完结于少爷小的时候曾对着庙里的菩萨许愿,希望长大后能找个长得好看人又聪明的老婆陪自己过日...
-
[双性]必果 (兔死吾悲) 晋江2017-05-13完结双性文!!!先傲娇后很宠小攻的受受伪武侠真耽美,伪兄弟真双性,讲一个宫主与教主的故事,混血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