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叔垂眼摸出镂竹的火折子来吹红,往桌角磕了磕雕边儿烟锅点着了,“你还是听戏罢。”
戏唱的什么记不住,沈山山一圈告礼完了才坐来我身边儿。膳食摆上,虽是寿宴,也不见着多奢靡,算作很中庸的,怎么都叫人找不着话柄。
此时有人捧着盘子来让宾客签祝词儿,我没在意,捡着福禄寿喜写了,写罢了搁到沈山山跟前儿接着签,他倒是盯了半天盘子都签不出。
我伸手在他跟前儿一晃,“你看书脑子看坏了啊?要不我替你想想,这我拿手。”
沈山山遭我晃回了神,这才徐徐拿了笔,看着盘里的红笺子笑了笑:“稹清,你这字儿见着……是写得规整了,临的是魏碑罢。”
我心里一节子拍漏,看着那盘中的字儿,喉头突然艰难起来,隐约是嗯了声。
魏碑朴拙险峻,舒畅流丽,我这字儿是魏碑的。
可我临的却不是魏碑。
朝中打知道皇上做太子的时候爱写魏碑,便鲜少有人敢同,只怕牵上奉承的干系被宫里猜忌结党。上赶着要他教还就指着他帖子临字儿的人,活脱脱就只有我这半吊子的侍读。
不过我这字儿还是及不上他。
大约是性子懦弱些,我写字儿一勾一划不得力道,却偏生要学他的字儿,其实想来很勉强。
皇上说了我老长时间,还叫我去禁军校场借沙袋子来练腕力,我总嫌弃费事儿吃苦不肯练,久了后,他也就由着我。
大概我心里总以为这事儿不是练两日沙袋子就能得解,毕竟骨子里头的东西,若不很历些事儿,哪里是那么好改的。
作想间沈山山那厢已写完了祝词儿,神情倒不似写之前松快,只转手又把盘子递给小皇叔。
我见沈山山再度晦然看向我,料想东宫选秀立妃之事沈山山身在学监里头贯交高门之子,怎么都该有所耳闻,他当早已知道我的处境,怕我这当事儿的人才是最后蒙在鼓里的那个。
由此我不免更觉窝火起来,几乎喉咙里都搪着口血沫子,一张口就能吐出来。
我不说话,宴席是再吃不下,沈山山见我不动,便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要么带我去吃锅,正巧,有些事儿也该同我讲。
我想着他定是要开始规劝我了,我来的一路上都盼着他能规劝我规劝得恳切,然真临到头来又打心里抵触起来,眼见着小皇叔写好了祝词交出去,周遭亭山府来人同他敬完了酒,我便问小皇叔要不一起去吃锅儿,好歹有个人隔着沈山山就不好讲话了。
小皇叔向我们看来,瞥了眼沈山山,似是询他意见,然也没听沈山山说什么,小皇叔却已然苦笑起来:“瞧着沈小侯爷是不待见我去,你们小辈的玩儿罢。王府上添了人,搁不开手脚了,爷得早些回去。”
我也就作罢,跟沈山山起身恭敬同他别过,沈山山又妥当着人去备车,小皇叔挑着眉头收了烟杆子套上便也往外走。
我心知这是避不过沈山山一顿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可刚临着要走,沈山山又被他表哥叫住领去边儿上说话。
他表哥快比我们大上二十岁,因是我大哥的上司,我也偶然祝宴上见得,却并不熟,不大好意思跟去说话,便就一边送着小皇叔上驾一边等着,余光里又见他表哥似乎有意无意往我这儿看顾来,也不知说什么,神色很正经还指了指我这边儿。
沈山山突然就沉着脸按下他表哥的手来,肃容说了什么,他表哥也就收了话叹气,转身走了。
我这儿看着,心想亭山府和定安侯府军中声名振振,是满门忠烈,他表哥这么点着我说沈山山,会不会是叫他不要同我钦国公府再亲近。
见沈山山走过来,我们一边走,我一边强将这话做了笑问他:“你表哥是不是说我爹是个反贼,叫你别同我这乱臣贼子出双入对儿了?”
沈山山听了,突然在我后头赶上两步:“稹清,其实我——”
我扭回头看他止住了步子,便问:“其实什么?”
亭山府大门两盏暖黄灯笼透着光,照在沈山山脸上我却晃眼觉出阵白,他人像被我这一回头唬了唬似的,眼中有什么一瞬而逝。
他没说话,只那么微蹙了眉头看着我,眸色倒很深。赶礼的亲贵高门不断从我二人身道走过,几次撞上我肩,可我那时候却也似心中发了狠,只一动不动站在来往当中,再度问他:“其实什么,沈山山?”
我也不知自己是盼着他能说出什么来。好似觉得他要是能说出什么,我如今的处境大约就能有个缺口,能解脱出来,能落在一处安稳上。
可沈山山又能说出个什么?
我俩当中,本生也从来就没有什么。
渐渐地,凉风刮起来,沈山山恍惚回了神,只走来拉着我往马车去:“我是说,咳……其实我找着一家比慧林寺更好吃的锅儿。”
他掀了马车帘子扭头看我,终于是再度笑,“走,我领你去。”
第36章 山色有无
【玖玖】
他终于是又避了我的话。
不过,怪不得他。
其实现今想起来,我和沈山山要好是要好,可有些事也不曾提过。
比如我为何知道慧林寺外头的锅儿好吃。
其实慧林寺外头的锅儿,于我而言从不紧要。我当初之所以知道慧林寺外头有锅儿吃,是随家中拜庙的时候见了慧林寺后山的一园子花树漂亮,打那园子出去半里地儿,才偶然见了个吃锅的去处。
第一时刻想起沈山山是个爱吃烫菜的,这才献宝似地领了他去。
三四年前的事儿了。
单说我自个儿的话,每次想着去吃锅,实则是留恋能去瞧瞧花儿。我领着沈山山去看过那园子,他不堪造化,只当爷是吃锅吃高兴了边儿上逛逛,偶然才发现的园子,也曾笑过我的。
我从来由着他笑,也从不在意他笑我,当时只想着,能看着他笑就顶好了。
其实,眼下也一样儿。
我还是更愿见着他笑的。
能高兴,便去哪儿都成。
反正这也冬天了,园子早已不生花。
【壹佰】
沈山山带我去的那家锅儿因就在京城里头,近,故后来我们入班后还常去,慧林寺那儿倒去的少了。
且实话说,那儿的锅是比慧林寺味道好些,只酒比不上。
时节是初冬,我俩要了壶温的枸杞酒,我竟也能和他聊起两句念学的事儿来,不至只晓得说道孟浪。
沈山山估摸了来年秋贡大约考什么,说得有板有眼给我讲承题,我笑他又不是神算子,何得能知道。他还口做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我倒是模糊了,只记得我俩喝酒喝得大笑,他替我烫了好些菜,使筷子夹到我碗里,叫我别只顾着喝酒,菜也得吃。
然他夹给我的菜还是没动多少,酒却很快去了大半,沈山山酒量从来不行,便只喝了两口,其余都跪归了我。
越喝,我看着石锅里冒腾的汤泡竟越清晰,里头笋子青菜一簇簇翻涌,间或浮起两三块儿山菌,每一阵热气都带出阵大骨高汤的浓香。
周遭食客讲话儿声音老实大,隔壁间儿还有划拳猜谜行酒令的,伙计几个在斗嘴打闹,愈发吵嚷市侩,也不知沈山山这么清淡个人怎寻了这样嘈杂个地儿。
这地儿活该是我这爱热闹的来大口吃肉喝酒才对,他该去清茶楼里头听书。
我抬头看他,他坐在我对面儿,手上筷箸专注夹了片儿羊肉涮着,脸隔在石锅腾起的蒸蒸水雾后头愈显得白,面上没有笑了就有些冷,眉头因看顾手上东西而轻蹙着,眼睫垂下也一丝不乱,都规规矩矩的。
要说起沈山山这脸,惯常挺英俊好看,不过不言不笑的时候瞧着倒是有些不近人情,我想不出他平日在一群高门贵子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我也从来不愿想,只笑了笑,“咱们挺久没一起吃锅了。”
沈山山听了,淡淡抬眼看了看我,沉默了一时,才手臂伸过石锅把涮好的羊肉夹到我碗里,“今年是没有过。去年你生辰时候我同先生去了寿县贡院,便也没有,算到如今,总也该有一年半了。”
哎,什么一年半。沈山山这记性,还学监里头的届长呢。
是一年又八个月。
猛一说来,竟似弹指间。
十五十六这一道道地过,我们不止没有一起吃锅,除却我娘丧事上他家一道来吃过回饭那次,一年多当中我二人私下里是连口茶都没一起出去喝过的,若非亭山府祝宴撞上了,我大约还真难见他一次。
问起来他总是和学监的先生去了地方贡院,要么就是家里姑婆舅子的事儿……
嗐,其实他不消说这些。
我俩,何至于呢。
谁不嫌鱼腥?谁不避骚气?我过去同他说的那忠君二字唬唬常人便罢了,沈山山何其灵醒,从来我唬他不住,他都是门清儿。
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他这么并非是真要疏远我了,他给我带杂书扎风筝是一心还待我好的,只是搁了我同皇上如今这境况,若非必然,他也真不该同我多待。
我是个祸患。
我叹口气,日子长短的事儿不同他争,只埋头又要倒酒,沈山山便接过酒壶替我斟出来。
一股子糯米枸杞的热烫气儿扑在我面门上,甜腻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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