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问过他是不是在意,在意我便不送了。
可他却只笑笑,“赏你了就是你的,怎么处置也都是你的事儿。”
如此我便很安心,宫里祝宴诗会皇亲生辰我也挑不来东西。他眼光是好的,我就指着这些物件儿去送,他既不在意,我也不带心疼。
可就在我这十六岁生辰过了没几日,又赶上宫里哪个娘娘抬位份,我便又拿物件儿赶了礼,终于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小太监都瞧不过眼了。
因着我平日记得我爹当年要我别得罪小人的嘱咐,便待下头宫人都好,这小太监同我处得不错,就吁吁指点我句:“哎,清爷,您这使不得啊。昨儿太子爷临着出猎前来找您,您去给太傅大人请安了不在,爷他要走,却见着侧殿牙屏上的玉挂又少了对儿,瞧着瞧着忽说……”
“说什么?”我忙揪着他问。
他担惊受怕踟蹰好一会儿,但心里大半是惦念我,好歹一跺脚,粗声学着皇上那闲散口气道:“太子爷说,‘这清爷也怪,从前侧殿里头蜜饯儿生了虫都舍不得扔,爷这物件儿倒能搁千年万年的,却连皮儿都没捂热呢,竟就折腾没了’……”
他一说完,当场把我背脊柱子都给吓冷了大半,心里一描摹出皇上说这话时的淡然模样,我真恨不能回走一趟将送出的物件儿都给要回来奉到他跟前儿跪下。
然人生在世,送出去的东西借出去的钱拿出去的人情,都只得当做泼出去的水,求不得个回头路的。
到最后也只得是我自个儿老实去同皇上赔不是。
我爹曾就面圣之事落训过我二哥,我听过一耳朵。那大意是说,为人君者,想言语什么,总都掩着一层,他说没意思的话并非真是没意思,他只是望人猜准了他那意思,再费心去对上他的心思罢了。
如此细想皇上的话,他没直接答他在意不在意,便该是在意。
果真他赏了我的东西是叫我好生捏在手上,怎么处置都不该给了别人。
如此可见我是真寒了他的心,还是一道道地寒了他的心。
这叫我愧得脾肺都空,心想我这破落不知好歹的,合该做些什么才好,总不能由着皇上一直难受。
可我也身无所长,唯独嘴皮子贫些,那时便想去司文阁借皮影子演给他看。
那日正巧赶上皇上同兄弟出去行猎了两三日不在宫里,我推说不会打猎也就没去,自己暗暗去找了戏本子又领着小太监去借皮影,不敢拿回东宫排演怕有人察觉了提前报给他,还特意在外头花园儿里排好了才作数。
皮影好玩儿也不吵吵,我想皇上会爱看。
结果我和小太监正笑闹着回东宫,走到门口儿却竟又碰上太后宫里的老太监来,手里又拿着个像模像样的大图册子。
实则几月里头这老太监来了许多回,每来一回皇上那案上就多一本儿这么个图册子。我那时候从来纳闷儿,送来的这些也不见皇上翻过,从来镇在一摞书的最下头,也不知是干什么使的。
小太监这时拉着我想避,可东宫前头甬道也只一条开去,避无可避,我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拉着我避,便就呆呆站着。
老太监当先儿见着我,便笑呵呵过来道礼,我打着精神还了,便听他尖着嗓子吊眉道:“说起来三公子是侍读,也该帮帮太子爷了。”
他说得我莫名其妙:“我能帮他什么?”
老太监将手里册子往我手心儿里一搁。
那册子挺沉,我双手捧着翻开来,见当中画的都是一水儿雍贵骄矜的千金姑娘,衣裳脸蛋儿都好,边儿上写着个个儿显赫身家。
老太监和善指点道:“三公子,您可巧也帮着出出主意罢,爷他年纪到了,立太子妃这事儿虽难,却也不好老拖着。”
第34章 山色有无
【玖伍】
是不好老拖着。
皇上那时有十七了,旁的皇子有在这年岁上已抱上娃娃的,他亲事都能算晚了。
我不是没想过我与皇上当中往后会有别人。
我从来知道他是个太子,我从来知道他是个皇上,往后这样儿在我俩当中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可他从来待我好,我便从来只令自己想着这好中的好处,不去想这好中的坏处。
这似我屋里头烧炭的铜炉子,将将热上时我把手搁上去,温乎乎的挺舒服,摸一下就叫人心里望上了暖。
人一旦知了暖,手就止不住想往暖的地方放着再不愿受凉,心想只暖暖就好,然等想起了这炉子会烧烫会燎人,到了该撂开手的时候,却已是来不及,指头早被烫落层皮。
我一直只当那炉烧不热,炭烧不红,如此暖生不出烫,我就还能再心安理得煨上两年。可太子妃这三字儿一打那太监口里出来,却是狠狠打给我一耳刮子,叫我直觉满身上下沉天贯地轰地一声,将我双足都钉在了地上。
这世上哪有不烧人的火。
暖起来是暖,燎在身上却是痛。
老太监搁了图册子走了,小太监守着我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他师父来要宽慰我。他们说的都是好话儿,人也都是好人,只我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回神时候我已坐在东宫廊子里头,冷清清抱着摞花花绿绿的皮影子,贯堂的风打我袖口上往里钻,怪冷。
一抬头,东宫正殿百兽雕花的檐角柳絮翻飞,只一映日,竟似临辉散下把薄雾来。
可东宫从来没有柳,那作絮也白过了头。
时候是冬不是春,那不过是场雪。
再大的雪遇了阳便是滩水,手捏得再紧也是抓不住。
我瞅着那雪,心里是酸也烫,片刻中热血贯了顶,直想冲到猎苑去找着皇上,去骂他,去吼他,要么干脆偷匹马带着他奔了逃了再不管这乌糟糟的一出出才痛快,往后江湖写意潇洒,我还作客商,我还下南洋上北坡,我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太子妃去。
然下刻我又忽想起,我这草包是连马都骑不好的,许是奔不了两里地儿就能摔下来,然后被禁军叉去大理寺提刑问话,说我胆敢拐跑一国储君该当何罪,那时候,满京城得笑掉了大牙。
……况皇上也不会这么就同我奔了逃了吧。
他是储君,将来是皇帝,他还有这宫,他还有那金銮殿上的御座。
那御座边儿上或许还能坐下一人,但那人得是个姑娘,谁家的都不紧要,总之绝不可能是我。
我突然就站了起来,眼眶子被凉风吹得沁心疼。
“清爷,去哪儿啊?”小太监和他师父都愁眼看着我。
我把手里皮影子一股儿脑扔他们怀里,“没事儿,我……我得回趟家。”
小太监连忙拉我:“清爷,您……太子爷他——”
“爷他回了再说罢。”我只管捞着大氅摆子出了东宫的门,踏着一地的白雪沫子就急匆匆朝善德门外头走。
那脚程几乎是逃也似的。
那刻我想,我得躲回家去,直如个胆小的懦夫,偷灯油的鼠。
【玖陆】
我回家时候正赶上徐顺儿跟着方叔往外头走,原不想同他们讲话,他们却先迎过来同我问安,说是二哥部院儿里头忽闹了案子走不开,今日亭山夫人生辰去不得了,他们这是将礼送去。
然方叔说起,又咂嘴说这不大合礼数。
毕竟亭山夫人寿宴的排场在京中算是屈指数得出,面子搁得大了,别家都是家主嫡子登门道贺。若我钦国公府只着俩下人去将礼送了便回来,便显得颇趾高气昂,那就有得是人背地里说我爹太不将他们权贵放在眼里,往后虽也无人敢真同他磕上什么,但人情走动起来大约还是能瞧出不同。
此时若我大哥能去也好,可京中官宦之家来往送礼,惯常讲究避嫌。如我大哥在骁骑营做事,自然要避行贿主将之嫌,我爹又是个经手军国大事的,亲自往亭山府走动难免遭人说朋结党羽,如此看我家中,二哥是个才入职六部不久的,又是嫡男又很知逢迎来事儿,去赴宴便是绝顶合适,可惜了他却不得空。
“要么我去吧。”我突然道,“定安侯府不也去么。徐顺儿,你去问问沈小侯爷几时去,没走的话就让他来接我一道。”
方叔和徐顺儿听了很惊讶,问我没关系么。他们都知我小时候随着我爹去过两回,因着那宴大了小辈儿多,我老被别人家的娃娃讽笑,曾还哭过鼻子和人干过架,那之后既是我爹嫌我带不出去不让我随同了,我自个儿提起亭山二字也不大喜欢。
但不喜欢能顶个什么使?喜不喜欢是娃娃的事儿,人大了要讲应不应该。
我家里没人挑梁子了就合该是我去顶一顶,况想见太子妃的事儿我心里头怎么都不痛快,恰好同沈山山插插科打打诨,也能算作纾解纾解。
却也不知沈山山会骂我还是怎的,也许会劝我就此收了心性也好。
沈山山这人嘴毒,出口什么往往一针就见血,他曾说过我同皇上这事儿前头立着南山高墙,我当时若听不进劝,就得是一头撞上去的下场。
可我果真是听不进劝,热气殷血一上头去,腻在皇上怀里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当过自己是勇猛是可爱,岂知这不过是蠢罢了。
往后玉玺金绶袭了皇上的身,宫里的女人多起来,皇上他能记得我稹清是谁么?往后我爹要真揭了杆子掀了旗头反了,皇上他能记得许我的事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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