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听说……太子妃在选了,稹清,你——怎么办?”
我沉沉端了盏中水红色的酒,一仰头就干了,顿时心胸烧磨得暖热,老了喉咙吸鼻子笑,“能怎么办,喝闷酒呗。”
这酒喝着也着实闷。
人说喝酒能浇胸中块垒,搁我身上都他娘是胡诌的。
我这人喝酒从来醉得慢,待到真醉了还能迷糊蒙头大睡一场,可真醉之前却能难熬到姥姥家去,每每总是温酒入喉上了头,平日里紧持的神智麻了,终于再不能糊弄自己。
“你不是要同我说事儿?”我问沈山山,“就这事儿?”
锅里物什大约捞尽了,炉子下头的炭烧得差不多,方才翻滚的汤也渐渐平静下来,沈山山慢慢搁了筷子,凝眉看向我,好似是定了定决心,才肃穆问我道:“……稹清,你同太子好,是不是因为你爹那大事儿的干系?”
我猛抬头看他,只觉他这话毒得就像把刺刀,提着往我心口一阵戳戳,直戳在最痛的地方。
这问是我自己夜里躺在床上都不敢想的,从来能避几日就避几日,可搁在那时光天化日周遭嘈嘈,沈山山又不愧是我肚里的虫,竟就那么突然地问了出来。
这要我怎么回他?我想干脆应了这言,却实在不甘心,打心底想反驳,但我怎么反驳?
我最起先要巴结皇上本也就是为了我爹那桩子事儿,但历了这些年,虽也没什么好了不得的大事儿,但皇上于我却真真再不一样了。
搁了我自个儿,根本不是个想考学想做官的料子,我大约能斗鸡走狗赌马吃酒听戏看书一辈子浑浑噩噩就过了,任外头说我是富贵草包窝囊废我不在乎,因这世上从来也没谁对我有过甚希冀,我爹没有过,我大哥二哥不消说,我娘走得早,唯望是我平安和泰,别的更没有,就连沈山山给我讲课业讲到了我真不懂的地方他怕我老想不通了不好受,从来也都是直接就替我做了算了。
可唯独皇上不。
唯独皇上这同我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人,他真信我能考入班进御史台。
在东宫夜里温书的时候从来我听不懂什么地方,他就提着我不准我睡,活活要给我讲透了让我能举一反三了说清楚才放人,才开始时我心里还怨过,被逼狠了还哭鼻子,然哭着鼻子他也根本不带心疼的,绢子丢在我跟前儿让我赶紧擦擦泪继续写字儿,哭狠了还要罚我侍读的月俸,唯有苦读懂了书,才能得着好,有吃有玩有亲香有钱拿,赏罚分明。
如此一日日习惯下来,过去几月一年地回头瞧,我长进好似飞云逐月,说不定还真能进御史台。
可御史台倒从来不是紧要的。
我只是不想叫他这唯独对我报望的一人失望。
沈山山见我良久不答,正沉了口气要接着说什么,可这时候我想了想,却厚着脸皮老老实实答了他:“不是。”
沈山山那一言哽在口边,一时间,他眼眸中黑曜般的颜色好似忽而浓烈一分,嘴唇动了动:“稹清,若——”
“没骗你,真不是。若真是,那倒还简单了。”我摆摆手打断他,又拿酒壶要倒酒,然酒壶都空了,只得又放下。
“你别劝我了,沈山山,”我叹口气,“好歹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拖一阵子总会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要立妃总会立妃,我怎么样也都是过,大不了侍读不做了,往后考不起学也就罢了,国公府里多我个闲人也不算什么,说不定还给我爹省份儿心呢,是吧?”
沈山山听得一愣。
话是这么说,可说出来却又扎着心窝子疼,里头几句真几句假几句甘心几句讽,大约也就我自个儿知道。
沈山山被我堵了这句,好似本来要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沉顿在对面儿板凳上叹了口气。
我问他:“你叹什么?”
他沉默良久,抬头再看了看我,神色复杂道:“没……没什么。”
酒没了,锅也吃的差不多,我俩站起来,他结了账。走出去天有微雪好似轻琼,漫夜的黑爬上了京城的天儿,当空寒星都透着凉气儿,一站在石板道儿上,冷就钻进了骨头。
沈山山送我回了府,下车时候他都又踟蹰一阵子,好像还真是有什么要说,但最终也只是把大溪落寇交到我手上,叫我回屋热浴了早些休整罢了。
嗐,大概是我喝了酒脑子亢奋想得太多,毕竟沈山山能有什么事儿?他家里就他一个娃娃宝贝成了传国玉玺似的就等他光耀门楣,亲戚也都和睦,还有那么能的表哥大姨傍着,哪像我似的日日想着家里外头都是破事儿。
若他真有什么要紧的要说,我这傻子听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哎,我自己都是软泥糊就的菩萨,可怎么保他过江。
我送着他好生上车,他家的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兜着掉过头去,便哒哒地慢慢走了,转瞬混进旁边儿的大街上,和着各色来往行人车马和街角的昏灯,好似在大江大浪里头沉浮翻腾的船。
我这菩萨的一身软泥,看着看着还觉出份险,想来真是喝多了。
偏偏倒倒踩进国公府门的槛儿,我不禁一回回地心想,人要真能自由自在的多好,没这么多烦心事儿。
最好的,不过就像大溪落寇那扉页子上写的一样:“隐迹风尘许多年,身穿一件杏黄衫。一生爱管不平事,宝刀光射斗牛寒。”
【佰壹】
跨进家里,只有大哥的南跨院儿亮着灯,听见里头似乎在吵嚷,我自然懒得去招呼。二哥想来还在部院,我爹也没回来,安全。
我迷瞪着眼睛,乐颠颠儿摸回院里睡觉,在梦里终于劈头盖脸将皇上一顿臭骂,然后骑了枣红黑鬃的高头大马横挎把弯月宝刀,大喝三声“狗屁太子妃”,英武非凡地把皇上拽上了马就飞奔走了,全京城的小辈儿夹道儿鼓掌叫好。
一路风尘仆仆才将将要奔出京城南门呢,没成想却突然听见身后追兵中传来徐顺儿一声大叫。
“爷!醒醒!爷!”
吓得小爷我扑爬摔下马来,宝刀落了马奔了皇上也没了,囫囵从床上一个打挺坐起来,入目又是沉沉卧房里头满室的金玉花瓶子石头玉器根雕,一个徐顺儿在当中晃着,一脸的焦急。
我看着他,头疼欲裂地骂:“你嚷嚷个屁!爷睡觉呢!”
徐顺儿一跺脚就把我从床上往外扯:“哎哟我的爷,快醒醒!宫里出事儿了,来了公公接你去东宫呢!”
第37章 山色有无
【佰贰】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我只当自己吃了锅儿喝了酒蒙头大睡一觉或许翌日由我爹一顿打,便浑身毛病都能周正了,要回东宫也就是同皇上吵一架的事儿,再怎样就再说吧。
皇上学念的是好,可没用,真斗上嘴了他从来斗不赢我。
徐顺儿给我兜头罩上衣服拴上腰带环佩,我瞥眼儿外头天还黑着,不知是三更还是五更,便实在冒火:“爷这不才出来么,东宫能怎的?”
“那公公不肯讲,只说有急事儿。”徐顺儿扶着我踉跄出了小院儿,院外国公府里一些下人醒了,披着衣裳出来看顾,立在廊子上举了烛灯看我就问三公子怎么了。
我哪儿知道怎么了,跌跌绊绊终于穿了廊子到了大门上,皇上身边儿伺候的那小太监果真领了俩东宫常见的侍卫等在那儿。
大梦给他们搅和了我也不耐烦,问他们这大半夜的是什么事儿。
小太监多半想着我同皇上那事儿也不能真说出来,便涨红着脸,讳莫如深瞥了眼我身后跟着的徐顺儿和门房,赶紧埋头一指外头的马车:“……清爷,太——太子爷回了,就——宫里没瞧见您,让咱们来请——请您,赶紧入宫去见见,有……有话说。”
呵,原来是主子爷行猎回了见我被气走,紧赶着让人来接我回去叙话儿的。
可听见这个我更来气了——他这时候能想起我稹清,他早干嘛去了?自个儿要娶媳妇儿了就当我是团屁,现下见我不在了又巴巴儿地遣人来叫我回去,这京城里头就算养个外院儿都不带这么埋汰人的,他还是当朝太子爷呢!我好端端国公府的小公子又不真是他养的一条狗!
狗脖子上还给拴牌儿,我这他娘的连狗都不如。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儿说?”我吊着眉头阴阳怪气,“太子爷不该忙着多看看选妃么,深更半夜地同我这侍读磕什么?我家里都睡下了,这不折腾人么。”
徐顺儿急急在后头拉我一把:“爷,可顾着礼数罢!”
礼什么数,徐顺儿他懂个棒槌!我扯回袖子根本不理他,正待继续多讽两句儿撒撒气,这时大哥却恰好披了大氅走出来了,一脸惺忪地问怎么了。
再讽下去我家里就得知道府上出了我这个分桃儿断袖的,我只好悻悻收了气焰,扯好了袍子别过大哥,心不甘情不愿地同小太监上了车。
此时抬头低眉间一寻思,却又道自己是三日都不曾见过皇上,也不知他这回去都猎着了什么,有没有什么趣事儿,想来心里好似有一块儿搔挠得痒,只恨这马车没生出对儿翅来好径直飞到他面前去看看,适才那大大方方撒泼的架势也就不大摆得住了,见着小太监和侍卫都一道坐上来,马车也踱踱起行,我忍不住就道:“那什么……爷他没睡呢?都这时候了,还,还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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