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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 (冷音)


  许是担心靳容氏有什么意外,午膳时,少年只匆匆用了几口便托辞离席,如卢大一般在产房外转起了圈;到了晚膳,少年更是连席都没入,先是让产房内声嘶力竭的叫唤惊得满头大汗,继而给里头抬出的一盆盆血水骇得脸色发白……这等上心的程度,若柳行雁不知内情,恐怕都要以为少年其实是孩子他爹了。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他还真想过杨言辉是否对靳容氏有些别样心思。毕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靳容氏又生得姿容秀美,兼之性情荏弱、惹人怜惜,少年会因此给勾动保护欲,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按说二人只是同僚,他又有心划清界线,只要没影响到案子,即使杨言辉真与靳容氏有甚首尾,与他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可也不知怎么着,他只稍稍想了下少年为妇人痴迷的样子,心中就百般不得劲。这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他久思无果,也只得归结于“恐惹物议”和“美色误人”这两条。
  可没等柳行雁想好该如何规劝对方,产房内婴啼初响,前一刻还白着脸守在门外的少年就已长出口气转身离开,不光没问一句是男是女,连靳容氏状况如何都不曾探究。眼瞅着杨言辉径直向自个儿走来,开口第一句就是邀请他在庄里住下,柳行雁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最终讷讷颔首、接受了少年的好意。
  靳容氏毕竟是孀居之人,杨言辉为避人口舌,直接腾出了东厢安置几人,自个儿则一连几天都宿在书房。如今留了柳行雁过夜,少年于情于理都不好将人安排在西厢,索性自个儿搬进正房,将书房整理妥当后让给了对方。
  柳行雁其实不在意住哪儿,更不会在这种细节上计较什么尊卑之分。可自个儿不在意是一回事、对方有否用心又是一回事。看着收拾得妥妥贴贴的“客房”、嗅着簇新被褥上隐隐透出的阳光气息,前暗卫低不可闻地一叹,怎么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他是个执拗的人,往往认定了什么便不轻易动摇。可自与杨言辉重逢至今、仅仅一日夜的光景,少年于他心中的形象却已一变再变;而他对少年的观感也好、态度也罢,亦都不可免地受此影响,渐渐有了预想之外的转变。
  心境,亦同。
  一日之前,他还一派愁云惨雾、满心怨怼恼恨,所思所想全是远在京中的主子和自己已被舍弃的事实;一日之后,他虽仍旧记挂着主子,思虑却已有大半为靳云飞的案子所据,连带也使得那些压抑晦暗的情绪淡去不少,心境亦因此明朗开阔许多。
  案子是他得以转移注意的原因;可真正引着他走到这一步的,却是杨言辉。
  ──这个……他曾自以为看清、自以为了解,实际上却没真正懂过的少年。
  初遇之时,少年给他的印象只是个热血仗义、颇具书生意气的义贼,虽比一般江湖人士少了几分粗疏鲁莽、多了几分心细机变,也终究不脱此类范畴;更谈不上有何特别。他帮着少年洗脱身上罪名,不过是因为查案过程中的确承了对方的情;待案子了结,那短暂的交集也似船过水无痕,再无法于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可杨言辉却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从昨夜到今晚,少年逐丝展现了不同于昔日“缙云庄二当家”的一面,不论衣着用度、应对进退,抑或谈吐识见、处事手段,都与他对他的了解大相径庭。他曾不解于少年如何当得“观风史”、如何配与他偕同查案;可这一日夜之后,回想今日种种,他却不得不承认一点:单看杨言辉对靳云飞遗族的安排,就足以证明少年确实是当得这“观风史”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好奇了──对少年的身家背景;也对少年是如何赢得主子信任参与进此事。他更好奇上官鎏是否知道自家义弟还有这样一面;而一想到对方同样可能给蒙在鼓里、甚至不如他知道得多,便不由生出了几分快意。
  连带着,也让心底残存的几分抗拒排斥至此冰消雪融,转而为几分尴尬、愧疚与挣扎所取代。
  柳行雁是个执拗的人,却没执拗到看不清现实、宁可自欺欺人的地步。他虽不晓得怎么应付少年示好,却知道自己尚欠了对方一句道谢和一声关心。想到少年错过了晚膳,至今也不知用了没有,他迟疑半晌,终是走出房门,向守在门口的仆役问起了杨言辉的事。
  “杨……大爷回房歇息了?”
  “是。”许是事前得了叮嘱,仆役挺轻易就给出了答案,“不知柳爷有何吩咐?”
  “……他用过晚膳没有?”柳行雁问。
  那仆役一时给问住了,侧头想了好半晌,才道:
  “许是不曾……您进房歇息后,大爷也直接回了正房,直到现在都没喊过人。”
  没喊过人服侍,自也没喊过人送餐。听明白仆役的意思,柳行雁眉头一皱:
  “黎管事呢?就没人管管?”
  “这……”
  仆役翕了翕唇,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自也是关心大爷的。但主仆之间有所分际,大爷又是个有主意的,他们不好干涉什么,自只能听之任之。
  柳行雁也反应了过来。
  许是杨言辉曾经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柳行雁还是见着仆役为难的表情,才省起少年于这些人而言同样是“主子”。
  想到远在京中的主子,前暗卫心中不觉有些复杂,却没再为难眼前的仆役,只语气一转,问:
  “厨房可还有人?”
  “有的。柳爷需要什么?”
  “就按你们大爷的喜好整些清淡养胃的菜肴,做好我给他送过去。”
  “是,小的这就交代下去。”
  知道柳行雁的安排意味着什么,仆役脸上几分欣慰与感激浮现,随即一个行礼匆忙跑开、往厨房交办他的吩咐去了。
  也不知厨房是否早有准备,两刻不到,那仆役便提了个两层的食盒回来。柳行雁本待接过,对方却连连摇头,直说让他来就好;瞧着如此,前暗卫也未再坚持,让仆役提着食盒在前领路,二人一同穿过院子往正房行去。
  杨言辉此时尚未安寝,房中仍透着昏黄的灯色。许是察觉了外头的动静,二人甫近门前,屋里便先一步响起了少年探问的音声:
  “什么事?”
  那音声淡淡,虽不颐指气使,却自有一股雍容的味道。柳行雁听着微觉恍惚,慢了小半拍才道:
  “是我。”
  没头没尾、答非所问的二字;可单是那道嗓音,就已足说明一切──几乎是男人的话音方落,一声满是惊讶的“柳大哥”便自屋内传了出;桌椅碰撞声与稍显慌乱的足音继之而起。不过两三息工夫,正房的门已然由内而起;少年诧异却难掩欢欣的面容,也随之映入了柳行雁眼底。
  见他脸色依旧透着少许苍白,男人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只由仆役手中接过食盒,越过门口的少年径直入了屋。
  杨言辉微微愣了下,但旋又转作一抹无奈又带点雀跃的笑,让门边傻站着的仆役先行退下,自个儿带上门走近桌前,笑盈盈地道:
  “柳大哥,你怎么来了?”
  柳行雁正将食盒里的碗碟逐一取出。听少年问起,他动作一顿、双唇微抿,但还是在片刻沉吟后讷讷开了口:
  “你未用晚膳。”
  语气四平八稳、全无起伏,听着比起关心更像是斥责。
  但也不知是太了解他的性子、又或半点不在意这些,少年眉眼微弯,只唇角微微带上了一丝苦笑:
  “只是没什么胃口,又错过了饭点……”
  “你怕血?”柳行雁问,有些突兀地。
  杨言辉怔了怔,没有马上回答,唇角的弧度却已收敛了几分。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从靳容氏开始生产便脸色发白。我原以为是你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所致,但孩子出生后,你连性别都没问便匆匆离开;脸色更直到现在都未完全恢复过来……联系到当时的情景,故有此一说。”
  柳行雁淡淡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少年这才恍然,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却没有否定对方的判断。眼见桌上已是一碗清粥三碟小菜排开,他轻轻一叹,最终拉开椅子入了座,倒了杯茶水递给对方。
  “这是自家炒制的茶叶,陈放了三年,入喉温润回甘,虽比不得贡茶的香气,却最是耐饮。柳大哥不妨试试。”
  后者依言接过,却没马上提杯,而是朝少年投去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你自午膳至今粒米未进,还喝茶?”
  “这茶不怎伤胃──”
  “用饭。”
  柳行雁不容分辩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这事儿的理原就不在杨言辉这边,对方又是出于关心才有此言,故少年也只得乖乖应了声“是”,捧起碗筷安安静静地用起了晚膳。
  少年平素予人的感觉既活泼又随意,兼之没什么穷讲究的矜贵习气,是故即便以柳行雁的眼力,也未看出少年身上的玄虚。而如今么,不知是对方无心掩饰、抑或他已先入为主地有了些判断,只觉少年无论坐姿行仪也好、用餐礼节也罢,种种细节,无不显示着良好的教养与不凡的出身。那种刻入骨里的风仪气度,就是一般王孙公子都不见得培养得出;更别说寻常殷富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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