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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 (冷音)


  “……我看到他了。”
  “他?陈三郎?”少年确认地问。
  春草颔首,道:“是在年前的那次大集,也就是两个多月前吧?那时我刚进门不久,还没诊出身孕,五郎便带我一起下山赶集,置办年货权充散心。我是第一次看到乡下的集市,心里挺好奇,便在五郎许可后和村里其他姑娘一块儿逛去了。不想绕了一圈准备回去找五郎时,却在咱们摊子前看见了一个像极陈三郎的人。”
  “我怕重蹈覆辙,当场收了声躲到一边,等那人走了才悄悄回到摊上。五郎见我神色不对百般追问,我捱不过他,这才说了自己的怀疑、也和五郎问了那人的事。”
  “咱们村里有不少人以养蜂为业,五郎家中更有一套祖传的炼蜜手艺,那天摊上就放了一批压箱底的货。五郎说那人自称姓畲,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需要采购一批炼蜜供合香之用。因香是要供到御前的,所用炼蜜也非顶尖成色不可,这才瞧中了五郎的货,还和他另订了一批。我猜可能是自己多心,却又怕幕后之人上门灭口,好一阵子都心惊胆跳的。五郎怕我出事,就和村人说好,只要听我呼救就赶紧过来。因我识字,村里人都给我几分薄面,所以上回……”
  她脸色微红、神情尴尬:“我本名窦小春,会喊我‘春草’的只有在靳府时认识的人。我以为夫人早遇不测,寻来的肯定是仇家,这才……劳师动众了一番。”
  ──也亏得“卖货郎”反应快,这才免去了一顿打。
  但春草经历如此,也不能怪她紧张过头。故杨言辉先说了声“无妨”,才接着问:
  “之后呢?你还有再见过陈三郎吗?”
  “没有。香堂年后上门收过一批货,但来的只是普通伙计。五郎和他打听了‘畲管事’的事,伙计说畲管事是十年以上的老资历了,虽然长年在外奔走收货、很少出现在铺子里,却是东家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陈三郎以往虽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但他工作的那间香铺唤作林氏香铺,只是间不出名的小铺子,和‘还真香堂’却是远不能比了。”
  春草苦笑着说,“我见识不多,却也知道‘还真香堂’正是那个和老爷不对付的陈大老爷的铺子。可怜老爷一片善心,最终却……”
  许是说到了伤心处,先前尚算镇静的少妇竟“嘤嘤”哭了起来。好在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柳行雁便结束谈话,让春草回房歇息了。
  此时天候已晚、下山不便,二人遂应村民之邀,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村子平时少有来客,也没什么空余的房间;五郎原打算让他们各自找户人家胡乱对付一宿;还是春草觉得不妥,才设法腾出了一间空房,让两人住到了一块儿。
  只有一间房,自然也只有一张榻。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最后是杨言辉先开了口:
  “柳大哥睡床,我打地铺吧。”
  他对柳行雁一向敬重有加,会有此言,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只是看着明显积了一层灰的地面,和榻上仅仅一床的被褥,前暗卫不由皱了皱眉,问:
  “用什么打?”
  “……啊?”少年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柳行雁抬了抬下颚,示意他仔细留意屋里的环境。杨言辉四处看了看,随即恍然一笑:
  “不碍事的,我又不是什么矜贵人,出门在外什么环境没遇过?没铺盖可用,大不了靠墙歇一晚也就──”
  “春寒料峭,山间湿气又重,你还想着席地一晚,未免也对自个儿的身子过分自信了些。”
  柳行雁满脸不赞同地打断了对方,“既不是矜贵人,上榻挤挤、彼此将就一晚又有何妨?”
  只是他话才刚出口,脑中却突然浮现了半月前他抬掌扣向少年的肩、却被对方猛地一闪身躲开的情景。那时杨言辉曾提过自己“于此较为敏感”;若是为此,不欲与人同床,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两人重逢至今半月有余,不说朝夕相对,却也是天天见得着面的。柳行雁自那夜反省过后,对少年的态度便好了许多。如今意识到对方可能有苦衷,面色不由一缓:
  “若有什么妨碍,你睡床上便是。我修为胜你一筹,便是席地一晚,也不虞受寒。”
  说“一筹”还是自谦了──柳行雁武功高绝、内功深湛,说是当世第一人都不为过,自然不怕着凉。
  可杨言辉听着此言,却是更过意不去了。他面色涨红、神色尴尬,偏偏双唇几度张阖,都找不到有力的反驳;最终犹疑半晌,一声叹息。
  “如此,还须得柳大哥同我将就一番了。”
  用上“同我”二字,便是接受了同床提议的意思。可柳行雁还记挂着他不习惯与旁人肢体相触的事,想了想,还是问:
  “不要紧么?”
  闻言,少年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白、像是忆起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柳行雁瞧着,只觉胸口莫名一痛,一瞬间竟有股冲动想上前抱住对方;但又在付诸行动之前、因少年的忌讳生生收住了脚步。
  “你──”
  你还好吗──他原想这么问,却觉音声艰涩无比、更觉到口的话语苍白异常。他脑袋隐隐作疼,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桎梏喷薄而出,偏偏又差上了那么一线。他因此僵立当场,与脸色发白的少年相顾无言;足过了大半刻,才见后者眼帘微垂、启唇打破了沉默。
  “不要紧。”杨言辉说,“是柳大哥,自然无甚妨碍。”
  少年的声音极轻,语气更是轻描淡写,好似脱口的只是句再寻常不过的招呼。但柳行雁听着此言,只觉一股酸气蓦然窜上鼻间,全无来由的哀伤、痛惜与不舍顷刻填满胸臆,让他明知不妥,还是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张臂近前、一个使力紧紧拥住了对方。
  他知道自个儿十分反常,却不仅升不起分毫抗拒,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早该如此”的畅快。尤其少年虽本能地僵了片刻,却还是逐渐放松了身体、静静靠在他胸前;那种无言的信任和依赖让柳行雁心中悸动更甚,不由加重力道,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他为莫名的情绪所控、迟迟不舍得撒手;被他搂着的杨言辉却也不曾挣动。两道身影重合良久,直到外间一阵足音传来、敲门声随之响起,柳行雁才蓦地醒神,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
  “何事?”他故作镇定地问。
  门外的是春草的夫婿五郎。他粗声粗气地道:
  “小春说你们城里人忒多讲究,一床被子不够盖。我好不容易又借到一条,给你们送了过来。”
  “多谢。”
  想着多条被子总是好一些,柳行雁便未拒绝春草夫妇的好意。待五郎离去,他抱着带点霉味的被褥关门回身,才想问问杨言辉的意思,便让入眼的情景微微惊了住。
  ──只见少年犹自傻楞楞地伫在原地,清俊的面庞红得几欲冒烟,怎么看都不像是只和“友人”或“同僚”抱了一下的样子。
  思及少年这些日子来的诸般关切示好,前暗卫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但又异常合情理的猜测。
  他抿了抿唇,有些震惊、有些无措;却也有一丝隐密的喜悦,悄然于心底氤氲开来。
  但片刻踟蹰后,他还是按下了心底的猜测,只问:
  “你睡里边?”
  “嗯,行。”
  像是被他这一问唤回了神,杨言辉点头一应,脸上却有些欲言又止。
  察觉这点,柳行雁也没兜圈子,直接问:“怎么?”
  “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少年回答,“总觉得方才的动作……不像柳大哥平常会做的。”
  这“动作”二字,指的自然是先前的拥抱。
  实则柳行雁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遂只淡淡道:
  “你看着很难受。”
  没有过多的解释,对听着的人却已足够。
  山里条件有限,两人简单洗漱过,便熄了烛火双双和衣上榻。
  榻上的空间不算逼仄;可两人隔着被子并排躺着,都始终未有丁点睡意。柳行雁耐性还好一些;倒是杨言辉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压着嗓子开了口:
  “柳大哥,你还醒着吗?”
  “嗯。”
  “我睡不大着……能谈谈么?”
  “……谈什么?”
  “是春草的事。”少年道,“我倒不是怀疑她,只是想不通那人既然抓到了她,为什么不当场动手,还要煞费周章地将她转移到破庙再行放火?”
  “约莫是不想节外生枝。”
  柳行雁回答,“树倒猢狲散。靳府出了事,一个逃奴总比一具尸体更不引人注意些。至于在破庙放火……一场火过去,谁还认得出死的是谁?恐怕只会以为是哪个乞丐取暖不慎,而不会将案子与靳府之事联系在一块儿。”
  少年“唔”了一声表示了解,随即轻轻一叹,道:
  “我早猜到‘陈三郎’身分并不单纯,却没想到他不仅不是枚弃子,还是陈昌富身边的得用之人……只可惜账册不是他亲手交予秋姨娘的、咱们也还未寻得那刀疤男的下落,不然便可证实陈昌富的嫌疑,将他擒拿入狱、严加调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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