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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 (冷音)


  柳行雁虽至今死倔着没问出口,对少年的出身却早有了判断;可眼前人用饭时堪称优雅的行止,却让他对原本十拿九稳的猜想有了几分不自信。
  他原先猜的,是如今仍掌着军权的安国公杨家。
  安国公与去岁造反的靖国公武忠陵同为国公,分量却大大不同。前者是世袭罔替、战功累累的开国勋贵;后者则是隐隐成军阀之象的西南豪族,得封国公,不过是先帝为松其戒备释其军权的权宜之计。武忠陵受封进京后,先帝便安排了几名杨家子弟赴西南经略练兵。如今十余年过去,曾经变乱迭起的西南、黔中两道已是一派靖平;杨家的能耐自也可见一斑。
  惟杨家毕竟是行伍出身,对族中子弟的培养往往以武学兵法为重,在礼仪方面少有要求;杨门子弟更是出了名的不讲究,其豪迈勇武的作派往往为某些名门士族所鄙,私底下斥为“无礼莽夫”──这个特点,却与少年的表现不符了。
  但他仍旧没问出口。
  他只是提杯啜了口茶,静静看着杨言辉举箸用膳。
  杯中的茶恰如对方的评价,没有令人惊艳的香气,却温润回甘,口感醇厚。贡茶需得细品;这茶却能自在随意地品尝。柳行雁喝着喝着,倒也真觉出了几分妙处。
  更妙的却是眼前的人。
  被人盯着吃饭怎么想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更别提双方远远谈不上“亲近”了。换作旁人,被这么时不时瞅上两下,不说坐如针毡、食不知味,也会因尴尬而下意识加快用饭的速度……可杨言辉却非如此。
  顶着男人毫不掩饰的打量,他始终安之若素、不以为忤,不仅全程贯彻了“食不言”的规矩,从端碗、举箸到咀嚼亦都从容自若、定静非常。饶是柳行雁今日已一再更正对少年的判断,看他还能吃得这么香,心中仍不免生出了几分奇妙滋味。
  但他却没放任自己深想下去。
  大约是想着时候已晚,厨房准备的菜肴分量不多;少年虽充分履行了“细嚼慢咽”的规矩,一餐饭用完亦不过两刻光景。柳行雁此来可不光是为了监督对方用膳。见杨言辉用好,他同样替少年倒了杯茶,随后双唇轻启,问:
  “你能顺利寻得靳云飞一族并掩饰其行踪,想来在此地颇有些人脉?”
  “多少有一些吧。黎管事在此经营良久,方方面面都有不少认识的人。”
  杨言辉没将话说得太满,“柳大哥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么?”
  柳行雁点点头,却没说要他办什么,而是语气一转,问:
  “你对靳云飞一案有何看法?”
  少年想了想,道:
  “若靳容氏等所言非虚,恐怕此案的关键不在靳云飞,而在扬州一地尚有多少官员是清白的了。”
  杨言辉没解释太多;但柳行雁何等人物,又怎会猜不出对方的未尽之意?他既同少年提起这些,也就没有遮遮掩掩的打算,直言道:
  “陆逢并非武党,乃当今右相姜继的门生,属朝中清流一派。姜继与武忠陵素来不对付。武忠陵事败,原扬州知府亦受牵连,陛下为斩草除根,这才选了姜系出身的陆逢掌扬州事。不想……”
  “江南已成泥沼,再是清流,若无破釜沉舟的决心,亦只有同流合污一途。”
  少年难得尖刻地评价。
  柳行雁听着有些讶异,却没深究,只接着问:
  “陛下命你至江南追查武党余孽,是早知靳云飞一案有鬼,又或只是模模糊糊有些猜想?”
  “只是猜想。”
  杨言辉长睫轻垂,眼神微微闪烁,“是我从案卷中看出了江南的猫腻,这才主动请缨。”
  前暗卫闻言一怔。
  要是昨夜,知道自己的江南行全因对方一念而起,他恐怕早已大发雷霆、恶言相向了。但他也算与对方释了前嫌,又知靳云飞一案确实大有问题,即便胸口有些郁气,此刻亦不怎么发得出来了。
  迎着少年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目光,柳行雁最终长长出了口气,自嘲道:
  “原以为我痴长你几岁,虽无统属之名,却有监管之责。如今看来,倒是我自视过甚,也过于轻看你了。”
  “柳大哥何出此言?”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反应,不由皱了皱眉:“我只是碰巧看出了问题,最终决断的仍是陛下,下旨的也是陛下。至于那‘观风史’的职司……不论有无统属,你经验、实力都远胜于我,主导此案亦属应当。”
  “……你倒是客气。”
  看他神情、语气都不似作伪,柳行雁心中郁气稍散,这才将话拉回了正题:
  “我会提及这些,是担心朝廷安插在江南的密探同样被人渗透……甚至策反了。”
  “原来如此。”少年稍稍松了口气,“柳大哥方才问我可有人脉,就是为着这点?”
  “不错。我欲一探春草和陈三郎的下落,可若朝廷的密探早被策反,只怕不仅找不到人,还会打草惊蛇。”
  “狗急了还会跳墙;这些贪官污吏为求自保,手段往往更加丧心病狂。”
  杨言辉感叹。
  前暗卫发现自己很难反驳,沉默了下方道:
  “如今只盼是我多心。春草和陈三郎之事,便麻烦你遣人调查了。”
  “柳大哥客气了。这事儿也是我分内之责,谈何麻烦?”
  说着,少年语气一转:“说到这个,柳大哥对接下来如何查起可有头绪?”
  柳行雁自然有头绪。
  可看着眼前人满脸的跃跃欲试,他想了想,还是问:
  “若是你,会从何着手?”
  “唔……首先是夜探府衙,看看靳云飞的‘血书’是否有假,并确认陆逢查抄的账册等可供翻案的物证是否还在。若在,陆逢充其量只是和光同尘,还未到同流合污的地步;若账册已毁,陆逢的嫌疑就更深了。”
  顿了顿,“至于靳云飞的死因……迁坟入土之前,我曾让人二度相验过他的遗骸。靳云飞颈部确实有被外力扼住的迹象,但是否自行上吊已经难以判断。若要确认,恐怕得设局逼问当时职守的衙役和负责的仵作。”
  “做得不错。”柳行雁赞道,真心实意地。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言,一时竟微微红了脸,连唇角都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浅浅笑意。
  但他随即一声轻咳,掩饰般地微微侧首,又道:
  “再来便是夜探陆府、陈府、温府等,找找他们相互勾结的证据了。若密探方面的情报仍可用,从日常纪录也能窥得一二端倪。”
  “……确实。”
  听他一连说了几个府,柳行雁差点没绷住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勉强称得上认可的两个字,“但此法须得慎用,最好是有了具体情报再下手,省得一击不中、徒然打草惊蛇。”
  “……嗯。”
  少年红着脸──这次是窘得──一应,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便是设法探明‘钱袋子’搜罗古玩珍宝运至京城的途径。他和武忠陵往来这么些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再怎么扫尾嫁祸,也不可能把所有牵涉人等一应灭口。如此一来,只需探明途径,想来必能找到相应的突破口。”
  他微微一顿,又道:
  “至于如何着手……今年九月便是国公爷六十整寿,怎么说都得大办一场。我以搜罗寿礼为由放出风声,自然会有鱼儿上钩。”
  对方都提了“国公”二字,柳行雁当然不可能置若罔闻。他也没故作惊诧,只问:
  “你说的可是安国公?”
  “正是。”
  杨言辉颔首,“柳大哥想必早就猜到了──我出身安国公府旁支,因意不在朝堂,十五岁便离京出外闯荡;不想经过缙云庄一事,兜兜转转,还是入了公门。”
  “世事难料。”
  柳行雁淡淡道,不禁又想起了去岁于他堪称“翻天覆地”的种种经历。
  但他旋即拉回了思绪。
  “此事可照你说的办,但身边须得带足人手,莫要贪功冒进、因小失大。”
  “我明白。”
  “之前说的几项,审问衙役仵作之事我自有手段,你只需等着结果便好。倒是那一连串‘夜探’……”
  “嗯?”
  “时机合适我自会安排。你我既为搭档,似昨夜那般孤身犯险的举动,便莫要再做。”
  年长的男人义正词严地告诫。
  杨言辉点了点头,表情煞是乖巧。
  见他应了,柳行雁也不再多说,只道:“时候不早,我先回房了。食盒记得让人收走,等消食后再睡。”
  “好的。”
  少年似乎对他这番叮嘱颇为受用,从起身一直到将人送至门口,面上始终带着笑模样。柳行雁受之感染,兼之查案一事前景可期,神态也略略放松了少许,道了夜安后便自转身出门,回房安置了下。





  半月的光景,转眼即逝。
  为免隔墙有耳,那日之后,柳行雁便退了客店的房间,搬进了杨言辉在城中的院落。二人白日分头调查,夜间或碰头商议、或协作夜探,倒也有了不少收获。
  首先是靳云飞的死因。
  柳行雁身为暗卫,自有一套刑讯逼供的窍门。探明目标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手,很快便由仵作口中问出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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