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哥?”
却在此际,少年清越的嗓音响起,仿若投石入湖,瞬间震碎了眼前虚幻的魇境。柳行雁眼前一晃、定睛一瞧,但见四边的竹林蓊郁依然,自个儿却已走进了林中一块刻意辟出的空地,正傻傻地痴站在一方立着石碑、燃着香的坟茔前;碑上还刻着无从错认的两行楷体:“先夫靳云飞之墓,妻靳容氏泣立”。
这坟确实修得稍嫌简陋,但正经立了碑、刻了字,坟前还安了个小巧但精致的香炉,与方才魇境中孤坟相差何止千里?尤其他甫一定神,便发觉此处不光他与杨言辉,更有男男女女共二十余人在场……如此种种,无不让柳行雁冷汗大冒,深深意识到了自个儿的反常。
但他素来隐忍,这诸般思量亦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他已然按下思绪,在一旁仆妇的协助下镇定而不失礼数地上了香,随后躬身后撤,在四周人或隐晦或直接的打量中退到了杨言辉身旁。
──也直到此刻,他才有了关注、分辨周遭人等的心思。
围绕着这方小小空地,矗着十余名体魄精悍的“家丁”、四名衣着朴实的农妇,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空地之中、坟头一侧,一名挺着肚子的素衣妇人正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烧着金纸,端整秀美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衬上颊侧未干的泪痕,真真应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让人单单瞧着,便不由心生怜惜。
这名素衣妇人,便是靳云飞遗族、那位替亡夫立碑的靳容氏了。
见靳容氏面容哀戚、神色恍惚,柳行雁微微皱眉,终究没上前打断,只和杨言辉一般在旁默默候着。稍显刺鼻的烟火味在鼻间萦绕不去,让他等着等着,不觉便又将心思放回了先前的魇境上头。
──他本已忘了的。
他本已忘了那场惊梦;忘了自己的夜半惊起、莫名哀恸;更忘了梦中那座孤单而荒僻的坟茔,和那块草草插着、连字迹都难以分辨的木牌。若非刚才那一茬,昨夜没来由的梦魇早让他彻底翻篇,哪还会有心思去探究、追溯?
如今自然不同。
他久历深宫,说起梦魇,直觉想到的便是术数、厌胜之流。但且不说他不信鬼神,单单他不觉惊怖、反觉哀伤这点,便让柳行雁否定了这个推测。
──和咒诅相比,梦也好、那一瞬的魇境也好,都更像是某种预示与警醒。
想到这里,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巧合么?
将他从方才的魇境中唤醒的,是杨言辉;而彼此之所以结伴,却是因为昨夜的“巧遇”,因为被噩梦惊起的他,意外捕捉到了少年“借道”的足音。
他虽一惯警觉,但眼下不在宫中、他也卸了戍守警戒之职,自不至于被点风吹草动惊醒。换言之,没有那场梦,就没有昨夜的重逢;即使二人终将以“观风史”的身分聚首,也必然是好一段时日之后的事了。
这还只是最好的可能。
考虑到涉案之人的背景,也或许,错过昨夜,他们便再没有重逢的可能。
柳行雁忍不住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恨乌及屋,不代表他会乐见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事实上,单单想象这种可能性,便让他胸口一阵闷痛,连忙打住思绪,将注意放回了眼前。
──无巧不巧,靳容氏对亡夫的祭奠也在这时告了个段落。没等二人开口,她便在婢女的搀扶下近前施了一礼,道:
“劳二位久候,怠慢之处,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夫人客气了,该是我们冒昧打扰才对。”
杨言辉含笑回了一礼,随后语气一转、向靳容氏介绍起身边的人:
“这位是柳行雁柳爷,是我的旧识,在朝中颇有些人脉。他听说了靳爷案子,从中发现了一些疑点,这才与我同来,想和夫人确认一番。若夫人尚能支持,便容我屏退无关人等,仔细谈谈案子的事。”
“妾身无碍。二位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开口便是。”
靳容氏毕竟身子重了,虽口称无碍,面上却多少带着点疲色。好在随行的顾武准备周全,马上送了支凳子过来,让靳容氏得以歇坐,也让杨言辉免去了“问与不问”的两难。
随后,少年让无关人等退到五丈之外,只留顾武和几名靳家旧仆在旁。待一切安置妥当,他才同柳行雁点点头,将主导权交给了对方。
后者也没客气。
“欲还尊夫清白,便得厘清那本账册究竟从何而来。不知夫人对出首的那位侍妾了解几何?来历、喜好、平素与谁往还、案发前有什么异状……再小的细节都可以,还请夫人不吝告知。”
“……嗯。”
许是给勾起了伤心事,靳容氏秀眉微蹙,却还是轻轻颔首,道:
“那秋姨娘,是前年来到府上的。”
“‘秋姨娘’是咱们府上对那背主贱婢的称呼。”
她身旁的婢女一脸晦气地补充,“她自称姓秋,单名‘画’──秋天的秋、书画的画。名字倒是诗情画意,可惜是个肮脏地出来的肮脏货色。”
“绿盈。”
靳容氏不赞同地一声轻斥,“注意言词,莫要污了贵人耳朵。”
那婢女──绿盈悻悻应了声“是”,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见柳行雁和杨言辉都没说什么,靳容氏歉然一笑,才又娓娓道:
“老爷与妾身素来恩爱,妾身多年无出,他也从不说要抬人进门,只说若无子嗣缘,日后从老家旁支过继一个便好,莫让无关人插入咱们之间,把好好的一个家折腾得乌烟瘴气。老爷既如此说,妾身便也顺从私心,不做那贤良人,只一心守着老爷、守着靳府,安安生生地过咱们的小日子。”
“江南狎妓蓄妾的风气颇盛,尤其那些富户巨贾、官宦人家,每每聚酒饮宴,从来少不了姬妾侍候、春风一度。老爷怕妾身多心,外出赴宴从来不留宿。独独出事那次,老爷惯用的长随青松病了,替他的人经验不足,也被有心人劝酒灌翻,没能及时带回老爷。直到子时前后,妾身见老爷久久未归、心中不安,遂遣得用家人往温府问讯……却为时已晚。”
说到这儿,她长睫微垂、容色凄然,连气息都有了片刻哽咽。一旁的绿盈忙递了帕子悄声安慰;足过了小半晌,靳容氏才勉强稳下情绪、接着开口:
“老爷无了当时的记忆,只知道被人唤醒时,身旁已躺了个赤身裸体的秋画。老爷疑心被人算计,可当夜设宴的温大人又是江淮转运副史,老爷无论如何得罪不起,只好将秋画一并迎回了府。”
“老爷同妾身商议过后,决定在府里寻处偏僻的院子安置秋姨娘,不苛待、不为难,但也不让她有折腾的机会。她院里洒扫的都是府中寻常下人,近身服侍的只有两个知根柢的婢女。老爷从不让她靠近府中机要之地;日常用度之外,秋姨娘若有什么需要,便让人告知卢大,由卢大判断如何处置。只有连卢大都无法决断的事,才会拿到老爷与妾身跟前。”
顿了顿,靳容氏视线移向在旁侍立的老者:
“这位便是卢大,是靳府大管家,老爷跟前一等一的得用之人。老爷去后,也亏得他顾念旧情、多番打点,妾身才能捱过那关,等到恩公与柳爷替老爷申冤。”
“老奴卢大,见过柳爷。”
卢大也配合着向柳行雁见了个礼──人是杨言辉安置的,双方早就认识,自不必多此一举。
柳行雁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了解。卢大瞧着没底,请示般向靳容氏投去一眼;待后者点头,他才轻轻吁了口气,道:
“老爷不愿让夫人烦心,故秋姨娘的事儿一向是老奴负责打点的。她刚入府的时候还想过‘偶遇’老爷,但试了几次不成,知道老爷心意坚定、阖府上下也尽防着她后,便不再作妖,安安分分地在院子里住了下来。”
“秋姨娘日子过得简单,不是在房里绣花弹琴,就是在院子里莳花弄草,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府中机密,更别提偷出账册了。至于往还的对象……除了身边的下人,也就只有后来寻上门的那位‘表哥’了。”
““表哥?””
听到这不在印象中的人物,柳行雁与杨言辉心下俱是一凛、更不约而同地问了出来。瞬间重合的音声让二人微微一怔、彼此对望了眼;还是柳行雁先一步回了神,才拉回视线,问卢大道:
“这‘表哥’又是何人?怎么找上门的?”
“他唤作陈三郎,是秋姨娘进门两个月后上门的,自称是秋姨娘娘家表哥,已经寻她好多年了。据他所说,秋姨娘是六、七岁时被人拐卖的,他姨临死前还一心念着失踪的女儿。他追查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得线索,抱着一丝希望登了门。”
卢大道,“老奴最开始是不信的,但老爷说不妨试他一试,老奴才安排二人见了面。当时老奴全程在旁,看得出秋姨娘一开始并不认得对方,还是陈三郎说了许多儿时的经历,她才渐渐记了起来。陈三郎曾提过要接秋姨娘回家,但老爷担心温大人问起,还是压下了此事,却也因此对两人少了几分顾忌和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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